我和太太並不常出門，偶爾出去，彼此常保持著兩公尺的距離。有時免不了離得更遠些，如遇人多，常難以從人群裡找到她，讓我好生心急。不過，我現在知道了尋找她最有效也最快速的方法，就是一眼看去，只要在人群中頭頂有一抹白的，十拿九穩就是她。

現代人注重形象，即使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也大多染髮，染黑或接近黑色的「正常版」居多，染紅、金等髮色的也非少見。根據我男性的視角，女性染髮確實比各種化妝打扮手法都來得有用許多，白髮一遮，瞬間年輕個十幾二十歲少不了。

也因為如此，眾裡尋妻把握了依白髮而找這個方法顯得易如反掌，畢竟願意以一頭蒼蒼白髮示人者如今太稀少了。賣場、百貨公司、校園、公園等人多處，再也無須苦苦尋覓。而在此之前，我的尋人方法是依著出門時她所穿衣服的顏色來尋找，只是年歲漸長記性日差，有時反覆思索，依然記不得太太方才穿出門的衣服是什麼顏色的。

我這真心話她聽了肯定不悅，認定我竟不關心她到這個地步，殊不知我同樣對自己的健忘萬般無奈。我也不敢問自己的朋友，出門後悄悄閉眼想一下，自家老伴今天穿的衣服是什麼顏色的？或許答不出來的也不少。

太太原本就不愛化妝，早年她在必須陪我出門時，為了對場所表示尊重還會塗一下口紅，現在連這也省了，再重要的場合她頂多外出服一換，皮包一背便可出門，動作比我還要快。記得在幾年前，她陪我參加極重要的聚會前還會染髮一下，染的都是黑色，最多帶一點咖啡色，現在似乎也習慣了不染髮過日子，而我看慣了原形原貌的她，也已學會欣賞她如此自然自在。

但是，太太是在何時起變得連染髮這個動作都不做了呢？我仔細回想，竟是始自二○一九年八月。那時，我突然中風了，雖然行動變得遲緩，上下階梯總是膽戰心驚，幸好老天爺憐憫，我依然可以寫作、畫畫、演講、上課、捏陶以及諸如割草、植栽之類不那麼費力的勞動。

相處這麼多年，太太始終沒說過想和我一起變老，但我明白，太太不再染髮的舉動，或許便是將「白頭偕老」這句陳腔濫調的婚禮祝福化為實踐。

{刊登於聯合報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