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30 23:09:03(砂子)

福壽之山

一九五八,民國四十七年,從國軍待退弟兄中甄選出的一百位自願者,揹著乾糧、水壺和一些耕墾工具、野炊器具,從谷關朝東向出發。
此行目的地完全未知,彼時中橫公路還沒闢成,山中放眼俱是雜草叢林、藤蔓糾葛,一百人的隊伍沿途劈荊斬棘,第一晚找到一個原住民部落附近的谷地露宿,次晨再行,夜宿梨山山麓一處不知名的緩坡處,第三天乾糧吃光,水也喝光了,忽然在茂密樹叢中看到了一汪清水,趨近察看竟是一座山中小湖。有湖有水便是生機所在,他們認為這便是所要尋找的目的地了,便將一百個弟兄分成五個小隊,以小湖為中心朝五個方向推進,各自尋找適合之地埋鍋造飯並就地取材搭建茅屋,欣喜度過有了家的感覺的山中第一夜。
這是福壽山的開山故事,古老的故事說來輕鬆,卻是點滴汗水澆灌而成。
五個小隊的克難茅草屋一步步擴建而日趨完備,山林中接著開闢出菜園、果園,搭設雞舍、豬舍,除了糧食達成自給自足,幾年後還陸續種出台灣第一顆甜桃、第一顆水梨,以及連當時的總統蔣中正先生都不惜翻山越嶺前來一睹究竟的第一顆蘋果。福壽山命了名,也在此寫成一篇傳奇史詩。
六十一年後的今天,我漫步在當年被發現的這座小湖邊,想像著這個感人的故事。小湖現已有了動聽的名字叫做鴛鴦湖,周邊美化得如詩如幻,湖水依然澄清也從來不曾乾涸,小湖儼然已成福壽山農場人人感念的母親之湖。
山而以福壽為名登之自為美事,上了福壽山卻不知群山中哪一座是福壽山,就如角板山,古籍稱清國官吏進了來,遠視山型如同角之板而命名,事實上卻只是一個台地。
上得福壽山並不因分辨不出哪座才是真福壽山而叫人失望,如同上了角板山沒人會去認真追問哪座山方為角板山。我去梨山也不知有多少回了,去武陵農場的次數更是數不勝數,我這個愛旅行的人竟是直到今日才知如果由宜蘭方向來福壽山,是在過了武陵和梨山才到達得了,這三個地方幾乎是連在一起,也直到今天方得首登福壽山。
一甲子之後的福壽山,已處處果園菜園和茶園,空氣中有縷縷耕墾的氣味,幸好也不是群山皆被剃了頭,依然留著六十載形塑的精采地貌,例如進入農場及前往天池各有一長段的林蔭道路,路旁兩側巨杉棵棵高大挺拔,樹蔭交錯形成綠色隧道,通行其間美如夢幻,記載著六十年前植栽者的遺澤。
而這兩條路並非寬敞,昔時車少或許已能負荷通行任務,爾後因農場轉型開放供外界參觀旅遊,車輛大增,難得農場負責者並未砍掉大樹來拓寬馬路,而是在路旁增闢一條平行之路,各供單向行駛。台灣有太多公路為了拓寬而毀了原有美麗路樹,就是主事者少了這一分柔軟心。
首登福壽山最奇妙的巧遇是正逢櫻花季節,完全沒預期在這個遙遠之地撞上了如此豔遇。雖然武陵農場一直以來被眾多遊人推為台灣第一賞櫻勝地,武陵離福壽山距離也不算遠,但印象中福壽山農場與賞櫻實在頗有差距,結果這一個櫻花季,完全顛覆了我的認知。我們一路奔往福壽山途經武陵,武陵再過三天便因將進入櫻花季而要實施嚴格交通制及人流管制,此際無絲毫的管制,分明送大禮,立馬直接繞進。此刻武陵農場櫻花已開五、六分,只這五、六分已叫我為之雀躍狂呼幸運,沒想到出武陵再奔赴福壽山,看到園區地圖列有一個叫做千櫻園之地,半信半疑就在安頓好後繞了進去,這一進園,目瞪口呆已不足以形容,差點連下巴都脫了。
原來這千櫻園位於園區大門收費站之前,這樣,遊客還沒買票入園即可自由進出千櫻園,這豈不是「好康大放送」?
沿進入福壽山農場之原路驅車回頭僅一、二公里,左轉闢有千櫻園屬的停車場,還沒進入千櫻園已經驚見滿山驚人的粉紅,我的天呀,整座山巒起伏,所見都是櫻花,而花正盛開,滿開!
怎有如此佳境勝地呢?這一進入園區,賞花賞得叫人忘我了,置身花下,滿目緋紅粉紅桃紅各個不同層次的紅,千朵萬朵億朵盛情而毫無保留的開給遊人,開給我。我何德何能坐擁如此排山倒海之熱情呢?這一想眼淚竟瞬間從腮邊流淌而下。我在桃園拉拉山、恩愛農場、台中新社、武陵農場看過一次又一次櫻花,處處感動,在此地第一次感極淚流。
福壽山的櫻花如此醉人,福壽山之夜則靜如置身深山,事實上這裡也確是深山,只見繁星墜地,樹影幢幢,行走與花落皆若有聲。如果以一個觀光客來評量,福壽山的觀光條件太好而建設未免也太落時,住宿房間還好,卻沒有環境景觀觀念,因此彼此屏檔了彼此視野,最美麗的二樓陽台所面對的是最不美麗的另一批建築物背牆,許多硬體建構及動線規畫皆有大大改善空間,銅像及其他威權家長之遺留也早與時代脫節。
但入夜之後從另一個方向再加以細想,卻另有所思所覺。這裡是不折不扣的退役老兵所創建之地,一路一徑、一磚一瓦、一花一木皆由他們揮汗建構植栽,他們半生跟隨一代強人奔波轉戰大江南北,老齡上山再築第二個家園,闢建安身立命之地,奮力植栽耕墾養活自己還用以奉獻台灣這塊土地,如此人生,值得歌頌讚歎。他們以自己的概念與學養來建造心目中最完美的山中樂園而得今日風貌,展現的是質樸、克勤、奮勵的老兵特質,在山上最美處的天池湖畔為他們一生崇仰之精神領袖打造一個居所表達他們由衷之欽仰孺慕,再在園區立一座銅像以追思懷念,動機純潔表達率真,而今外人指指點點以為威權遺緒,且見之生厭,實也多事而無同理心。如此心境改變,一夜睡得香甜了。
福壽山之初旅,只規畫了三天兩夜,下得山來出現了一個心願,但願山中景物設備保留著如今樣貌,這是有別於一點都不稀罕的五星飯店之另外一種美。而下次再來,三天兩夜肯定是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