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08 20:28:32(砂子)

五甲方舟的歷史與現實



第一部
買到了這棟被我們命名為五甲方舟的林中小屋,只知年代悠遠,仔細一查,迄今竟已有一百十六年歷史了。
 文獻上記錄,第一代創建者是一位澳洲人,1900年在此購地建屋,育有多位子女,個個才藝非凡,包括有知名之作家、藝術家。那位名叫黎申的藝術家兒子對水彩、油畫、鉛筆畫及彫塑無所不精,創作力驚人,往往早餐之前已完成一幅水彩畫作,餐後繼續畫油畫,午餐後則進行彫塑,遇有任何空檔則製作船隻模型。此人瘋狂到連家具用品也親自彫製,被形容為握著畫筆握到把筆管都握溶了。
 1940年間,他的作品被打包運往美國,途中突然遭遇列車上一場無名火而無一倖免。藝術家聞訊只淡然一笑說:沒關係,我還能繼續創作出更多作品來。
 黎申的作品在身後依然由相關單位安排展出,2002年有一件還被澳洲維多利亞國家美術館以33.6萬元澳幣典藏。
 1940年代這棟房屋易主,新主人以自種葡萄釀酒為業,生產白酒和萊姆酒,利用門前小河運往美國銷售,門前草地下建有大型酒窖,還有管路直達水岸,是有名的私酒商。
 此後這棟房子多次易手,其中最被津津樂道者是曾經是這個小城的第一組三胞胎安全誕生之吉祥住宅。在格局上除了屋頂由金屬瓦改為瀝青瓦,大致維持著原貌。也因而,在我們眼前呈現的房舍樣式與建材大致皆為一百多年前原狀,地下室的石牆極其堅固厚實,屋頂木樑及樓地板結構原木也是厚實無比,今已罕見。有一天兒子拆解二樓一面隔間牆,我赫然驚見這牆上貼著一層又一層不同年代的壁紙,每一層或許相隔了二十或三十年,圖案不同,材質和印刷技術也不同,有如時光隧道,真是古意悠悠。另有一回他移除地下室一批舊物,看到上頭幾只水泥袋,水泥廠地址就在附近,如今早已消失,而紙袋上的出廠年代,距今已有八十多年。

 一百十六年後的今天,沒想到這棟優雅小屋,又住進了以文字和藝術創作為最大樂事及職志之我們父子,這真是一段奇緣啊!
 為什麼命名為五甲方舟呢?建地連同週邊私有林地合約五甲大,而這附近兩年來突然成了最紅火的開發區,住宅區、商場、大型公共建設相繼推出,僅僅一路之隔的另一條小河沿河森林水岸即將由開發商斥資十二億加幣打造一座高級住商社區。眼見推土機轟然前來,我們擔心的是鹿群與浣熊、土撥鼠、各種飛禽走獸棲地勢將大幅縮減。我們發願只要繳得起飛漲的地價稅一天,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家園區內的森林和數不盡的百年巨樹以供野生動物棲住,而命此名。

第二部
 住在這個小小園區裡,幾乎是與世隔絕也與世無爭的天堂歲月,這是我們所想要的生活方式。
 但是,我們想與世隔絕,紛紛擾擾的世界可不見得願意與我們隔絕。這個世界遲早將找上我們,甚至驅離我們,以及驅離住棲於此的所有動物、植物朋友。
 一直以來始終覺得加拿大相對於台灣,是一個十分穩定、不太會變動的地方。在台灣我們曾親見一個星期之間,離我們家僅兩百公尺的美景~一座非常漂亮的尤加利樹林被完全摧毀。在近數十年來台灣社會人文風貌之改變更是教人無法置信,許多新興區域若有遊子出門三年五載,回家肯定都要找不到路了。相形之下,我們在加拿大居住了二十多年的賓頓市玫瑰小築,除了屋前屋後以及一整個社區小樹變大樹,幾乎變成了森林社區,整個區域環境幾乎沒有改變,附近的兩座相連小湖依然存在,小湖旁邊一座山丘,大樹小樹除了長高長大,位置和樹種依然一個樣,蜿蜒的坡道、扶手欄杆、路燈樣式沒有改變,社區比鄰著的大草原、密林…,也完全沒有改變。頂多只有幾座商店易了主,換了招牌或賣店內容,或是某些長滿青草的建地被建起了房子,由於建築式樣充份與環境結合,絲豪沒有突兀之感。
 但是,賓頓市真的沒有改變嗎?改變得其實可大了!我們移民初期全市人口只七、八萬人,現在逼近六十萬人,或許可以列為加拿大全國人口增加率最快之城市。
 人口增加,因而附近住宅大幅度增建。以前我們出門寫生、開車漫遊,週邊都是一望無際的森林,麥田和玉米田、大豆田一大片一大片無垠迤邐直達天際線,走到那裡都是賞心悅目的大自然景觀,而今,新興社區一座接一座從地平線上冒出來,每一座都是數百棟數千棟的住宅,改變教人難以招架。
 新進移民大大稀釋及改變了以往這個白人為主的城市之氛圍,新移民以非、亞裔為多,印度巴基斯坦為最大宗,因而商店中販賣的商品、食物、衣物乃至家居設備無不大大改觀,連公園活動都完全變了樣子,老白似乎喜歡靜坐,看看鳥餵餵鴨,亞非裔人民則喜歡呼朋引伴攜家帶眷揪集親朋好友共同歡樂,這樣的改變也象徵了某一些現象的新增生及某一些現象的逐漸消失。
 我們離開賓頓主要原因之一其實也是我們比較喜歡安靜,喜歡更多的大自然景觀。於是來到了遠離塵囂的五甲方舟。
 來到這個新的環境也才兩年多。來之前據說這個地方已淪為開發之邊陲,人口外流,房地產行情崩跌至谷底,這給了我們撿便宜的機會,似乎也給我們安心保有寧靜環境的保證,萬沒想到整個南安大略地區竟然在一夜之間推出移進兩百萬人口的重大計畫,而環著我們五甲方舟週邊,重大建設排山倒海步步逼近,偶而兒子會載著我們小繞一下附近,看到的是森林一塊接一塊被剷平,新的住宅區一座大過一座,重機械轟然爬行有如巨獸。幾天前的麥田,一朝變成黃土大地!
 於是我們看到了許多林中人家門前掛出了求售待售的招牌,我們也驚聞買賣行情一夕數變,件件皆如天價。
 始知這是一個多變的世界,多變的世代,天地之大,人都難以容身,何況萬物眾生,何以躲匿?
 或許五甲方舟終究也只是一個童話,一個夢。

刊登於2017年2月號文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