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鄰居
月色皎潔,照在柏油路上,讓柏油路有如蜿蜒卻又平靜的河面般不實際。
也才幾個月沒走這條路了,倒沒想到一路逛過來,變化可還真多。一年前在一場大水中被沖斷的百年古橋已拆除重建完成,變成一座嶄新而且看來十分堅固的新橋,連帶著河堤也新築了護岸。記得上一回散步時過不了小溪,站在斷橋處看到堤岸潰決的地方還靠著一些大型的水泥消坡塊鞏固著呢。
過了新的大橋,再走了幾百公尺,遠遠的見著路的盡頭風景更不一樣了,一直到走近了才發現,原本一棟霸佔在馬路正中央的豬舍竟已消失無蹤。
這條路本來可以筆直通往桃園市,是大園桃園之間最重要的交通幹道,六十年前桃園軍用機場擴建而把路封掉,另在外圍增闢一條新的公路取代,附近一戶李姓人家乾脆就在這被封鎖而廢棄的馬路正中央蓋起豬舍。幾十年來倒也沒人有過意見,畢竟是一條不再通行之路,在地人民善良,不太過問於己無關的事。
豬舍是木造的,以豬舍來看規模算得上既高且大。路的兩旁長出許多高高低低的雜木林,和豬舍組構成一幅鄉村風景畫,我好幾次都想來這兒寫生,遲遲沒有行動,沒想到它就被拆啦。
路旁雜樹林下,一條短短的約可容一台小車通行的「保甲路」,通往李姓人家,李家除了正身、護龍的L形半三合院主屋,另還以木板、鐵皮附搭出面積比主屋大了兩倍以上的棚式簡陋豬舍。許多年來,李姓人家以養豬為業,是典型的小農經營,開著小貨車沿街收餿水回來,盛在大鍋裡煮滾後用以餵豬,餿水的氣味混合豬舍的屎尿味,是散步時氣味比較不好聞的一段路,幸好這也是路的盡頭,散步到此便須回頭,因而不以為意。
此時驚訝的是,磚瓦老屋和木頭、鐵皮拼拼搭搭的一大片豬舍,就和馬路中央那一棟超級大豬舍一樣,完全被拆光光,成為殘留著一些零碎建材廢料的平坦地了。這當是今夜一路行來所見諸種改變中最讓我震駭的畫面。
我的人生目前已至黃昏漸老階段,這老屋和豬舍這些年一直是我散步中的風景,是一種帶著一分情感的風景。因為在我人生之最初,一歲到七歲時,老屋是我童稚生涯中的鄰居,那段記憶迄今依然鮮活。
那時我家務農,離我家最近的一戶人家姓簡,先祖父稱呼簡家男主人為「阿三哥」,我們一群小蘿蔔頭也跟著這樣叫而挨了罵,原來這位阿三哥年紀比祖父還大一點,那輪得到我們如此稱兄弟的稱呼。
阿三哥家有幾個年齡和我家兄弟姐妹相仿的孩子,我們常玩在一起,他們屋後有一塊長滿雜樹雜草的未開發地,林蔭深處還有一座防空洞,防空洞上頭覆著的高高土坡於我們而言有如高山,玩來倍增趣味。
簡家離我家約一百公尺,更遠一點的另一戶鄰居便是李家,簡李兩家間的距離又再隔了一百公尺。記憶中李家青少輩都比我們大很多,所以不是玩伴,這李家卻是我們上街或是上學放學所必經者。我上小一時天天經過這兩戶人家,有一回放學,走過田埂,一時好玩,把人家置於田埂出水口旁的幾個捕鱔竹簍偷偷移到一處草叢裡,這麼做純屬惡作劇,沒想到李家一位大姐居然打聽出了作惡的人就是我,兇巴巴追到家裡來討公道,嚇得我好幾天都不敢獨自上學。簡家李家也都養著鵝和狗,這都是我最懼怕之物,尤其是鵝,一路追咬不放,被咬到的小腿肚,一個月都消不了青腫。
軍用機場擴建時,簡家和我們同一批被征收了土地房屋而遷離,李家則成為機場一牆之隔的倖存者。李家的磚瓦和土埆混搭的合院、混凝土滿佈裂紋的曬榖場、疏於維護備顯稀疏的防風竹籬,成了我半生離鄉歸來後僅見的兒時記憶之見證,沒想到現在因為航空城計畫搞得地價飆漲,未待政府下令征收,李家提前賣了地拆了房舍豬舍也遠走他鄉,於是兒時記憶完全失去了見證。
月色下的一片空曠,剎時顯得好不真實,宛如童年僅存的一絲絲映象也被偷了。
踏著月光返家的途中,往事歷歷有如走馬燈逐一浮現。前幾天在一項蠻折磨人的檢查兼治療中確認已罹患了人人聞而驚心的癌症,雖無大驚大恐,說心中完全沒有波濤起伏也未免矯情。但這也非全無好處,畢竟老天爺指派醫生大人傳言告知了我此生尚存時光確是有限,不容隨興揮霍了,這也值得感謝適時給我的提醒。此刻踏月而來,看看豬舍和老屋本是預期,卻見改變如此之多,不正像是一身健康的外表本是自己連同眾人可睹可見,卻在一朝消逝?
有什麼是不會消失的東西呢?
《2013/11/27刊登於中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