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住在河東，在河的西岸上班，河上一條橋，上班下班都得過這橋，這河名叫底特律，東岸是加拿大的溫莎市，西岸是美國的底特律市。因此，為了上班天天都得跨越國界，天天都得先出國，再回國。

　我們有一年去看他，那時美金幣值高，非常好用，他上班賺的是美金，生活開銷用的是加幣，我們笑他真是算盤打得精。

　他帶我們過河去玩底特律，沒過河之前，隔河看底特律真是高樓連雲，燈火輝煌，對比於溫莎市的草坪、河岸公園、低矮二層式住宅，兩岸相差還真是大極了。一過了河，看到了美國大城市的大氣派，更是大大開了眼界，公園更大，藝術彫塑品更高，街道馬路寬了幾倍，至於房子嘛，高樓大廈一眼看不完，這底特律大哪！

　回首遙望橋那頭的溫莎，一片低矮房屋依然低低矮矮，只是更遠處天際線竟有一高樓，紅綠黃藍各色燈光閃爍其上，咦？溫莎也有大樓啊？朋友笑笑：那是溫莎唯一的一個大樓群建築，「建給底特律人用的」。何有此說？原來是卡西諾，賭場啦，美國人開了車過橋來那兒玩樂，所以是建給美國人用的。

　底特律沒賭場嗎？我非常好奇，賭場錢好賺，美國人不會留著給自己城裡賺嗎？答案是底特律本身也有賭場，美國人卻更喜歡到溫莎試手氣，究竟什麼原因他也說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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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先看市中心？還是先看郊外？朋友徵詢我的意見。這有差嗎？我是第一次來底特律，怎知市中心和市郊有何差異性？從那兒先逛差別何在呢？

　朋友露出莫測高深的笑容，於是帶我們先逛郊區，就是沿著底特律河河岸闢築的長條狀住宅區。河岸本就是美麗好風光，沒想到美國人在河岸蓋出了一棟棟漂亮到嚇人的豪宅，每一座簡直都可當做拍攝億萬富豪故事的電影場景了。一問才知果真此地是全城最昂貴地段，富豪雲集，難怪我們進入這個區域時，馬路上還有持槍警衛駐守、盤查。

　我總覺得這樣的地方離我的現實生活太過遙遠，感到非常不實在，小逛一陣之後就失了興緻，於是出了豪宅區，朝城市的另一區域而行。

　去另一區域有兩種路徑選擇，一是筆直穿越市中心，一是繞城市邊緣而行，朋友決定走前一個選項，順便讓我們看看這城市的中心長什麼樣子。車子只經過兩個路口，他便殷殷交代，從現在起絕對不要打開車窗，就算有人攔路，有人敲玻璃也別理。同時，記住別朝外頭舉相機拍照，也不要和外面的人對看…。

　這樣的交代讓我感到太好奇也太不可思議了，這裡是美國耶，有法律有秩序的國家，怎說得像是要去盜匪橫行的第三世界？

　結果，接下來我果真見到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畫面。就只差了兩條街，剛才的草坪、公園、彫塑、花壇、豪宅、泳池…統統變魔術般消失了，繼而舉目所見，都是雜草叢生、殘缺不全的老舊建築物，有些甚至還留著被大火燒掉的殘牆斷壁。

　然後，剛剛看到的安祥寧靜，在這兒換成了大人小孩當街奔跑喧嘩、打球、追逐，或是用一種說不上來的眼光盯著我們的車…。而最直接的差異還在剛剛乃是所謂「白人區」，青一色白種人世界，這裡見不到一個白種人，甚至黃種人也無，幾乎都是非裔天下。

　這樣的衝擊太大了，朋友緩緩行車，我心震撼不已。一城之內，兩街之隔，竟有如此天壤之別，這究竟是怎麼一會事啊？朋友一面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專注開車，一面悄聲告訴我：人說這底特律是一個爛蘋果，市中心爛透了。

　我想起昨天待在溫莎市一整天，街道和賣店，以及公園中，無分男女、老幼、種族、膚色、宗教信仰、語言，以及移民前之母國為何地，人人和諧共處，同一個餐廳用餐，同一條步道慢跑、同一個收銀機列隊結帳付帳的情形，一條底特律大橋之隔，竟然黑白分明至此，這真是讓人駭異的事。事實上加拿大和美國的國民族群結構極為相像，都有大量來自不同地域的移民，兩個政府，至少河東河西兩個城市究竟何以形成這種族裔共處上的懸殊差異呢？

　這一趟河東河西之旅，讓我久久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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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月前我返加拿大小住，忽然傳來，河東依然在，河西那個底特律城竟已宣告破產了。

　一個美國全國排行榜上赫赫有名的超級大城居然破產？有沒有搞錯啊？小店可能經營不善老闆半夜逃了，謂之倒閉，廠商可能因週轉不靈入不敷出破產了，一個都市，一個市政府，竟然也可以破產？這豈不是讓人匪夷所思之事？但想想有一些國家，連整個國家都可以宣佈破產了，區區一個底特律破產又有什麼奇怪可言？２１世紀地球村裡，忽而這兒破了產忽而那兒破了產，太陽底下這似乎再也算不上新鮮事。

　巨象倒下，河東的小兔子溫莎其實也不是風平浪靜。我的朋友幾年前看著苗頭不對先閃了人。可見一市之傾頹是有跡可尋的，不能即早洞見問題或不能即早預為因應，人家破產你也多少受些傷，先有一說是中國同胞對底特律這破產之城頗感興趣，有意集資將之買下，後又傳出新的傳言，指稱不買底特律而把投資標的東移到溫莎來。破產城市的鄰居怎會引人投資之興緻呢？因為底特律樓價崩盤，十室久空，溫莎與之唇齒相依，房價跟著也下跌幾成，成了加拿大房價相對偏低的區域，投資人眼光銳利如鷹，看到加拿大政府因應多次全球經濟風暴相對穩健有效，目前加幣對美元幣值和在人民心目中地位甚至還略勝一籌，投資底特律和投資溫莎風險高下立判。從這傳言來反溯回去，的的確確在底特律倒弊事件中溫莎是有受傷的。幸好也只是輕傷，人民照樣過安和樂利的日子。

　誠然，幸福指數頗難精確估算，即使居住環境破敗得不忍卒睹的昔時底特律市中心區，我看著當街打球、當街跳舞的黑人住民，實在也不曉得究竟他們比較快樂還是豪宅區中由荷槍警衛日夜防護的白人比較快樂。但我卻能清楚的曉得，河東溫莎人比河西底特律人「平均快樂指數」高很多。一個城市，無分膚色之黑白黃綠，人人和睦共處，夜行而無須驚懼，居家而無須警察警衛長槍短槍日夜防衛，即使沒有高樓華宇，也應擁有更多快樂。快樂無他，祥和無懼，眾生和平，就是真快樂了。

　這一趟我回加拿大不到四十天，有朝溫莎方向走，但也只到半路。溫莎老友已搬家，我們和這城市失去了關連，我們不去溫莎，去的是半路上一個號稱植物共和國、「全球植物物種保存中心」的皇家植物園。我們去植物園旅行，我也更想趁著這旅行，了解一下全球植物可以共同生存於一座植物園內，同享陽光，同沐雨露，人這萬物之靈，何不能全球一家，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歡樂共聚？可歎在這廣大無垠的植物園逛到腳軟，我的問題依然無解。

（刊登於2013/10/14人間福報副刊）

底特律的彫塑品許多已被拍賣變現.


星條旗下的蕭瑟.


河東河西插畫[2]


溫莎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