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17 09:25:42(砂子)

如果汪敬煦和陳啟禮對談



 汪敬煦和陳啟禮兩先生,一個是情治首長,一個是「黑道教父」,中間卻有一條線牽引著,我有了機緣先後親口聽聞二先生對「那條線」的說法,心中曾好奇的想,假使二人有機會面對面,握個手,喝杯茶,聊起來,那場面「一定很歷史」。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但如今二先生皆已作古,誰曉得二人在另一世界有緣會上一會嗎?

 我說的那一條線,便是曾經轟傳一時的江南案。

 我是先聽到汪敬煦先生談江南案的。有一年,台灣新聞傳播媒體包括報社、通訊社、電台、電視台等,曾由各單位選派一人前往陽明山中山樓後山的國民黨高階人員訓練中心「革命實踐研究院」講習約一個月,我本非國民黨員,年輕時老被勸告入黨,一度被問得不勝其煩還反問:入黨有薪水領沒?沒想到後來有人幫我入了黨,繳了黨費,那一次選派參加講習的事,我服務的報社指派了我,於是我上了陽明山。服務單位給的是公假,薪水照領,還天天有溫泉可泡,好不爽也。

 幾乎當時台灣黨政軍情主管都來替我們上課過,記得最深的是蔣緯國先生和章孝慈先生也是來給我們上課的講座,孝嚴先生則同一時間在別的班隊受訓,成了我們廣義的同學,大夥兒天天一塊兒在大餐廳吃飯。

 汪敬煦時任國安局長,我們全體學員早早從課表中預知他將來為我們上一堂大約是三小時的課,人人充滿了期待。因為那一陣子正是作家江南在美遇刺,爆出國府情治單位牽扯其中而鬧得舉國嘩然,甚至牽動台美關係的敏感時刻,我們這一班同學雖出自不同單位,隸屬不同老闆,對此案之關心無二,如今情報頭頭國安局長就要出現,人人真是摩拳擦掌引頸企盼不已。

 汪先生進了門,一臉招牌慈靄微笑,我斜眼睨一下全場,同學們有如黃鼠狼群遇見獨行的春雞,人人神經都繃緊了。

 「我猜想各位對我頗有期待。」問過好,他的開場白竟是如此:「我也猜想各位非常希望我說一說現在那個轟動得很的話題…,如果我沒猜錯,那麼,我就來詳細說給各位聽好了。」

 全體學員幾乎同時被嚇了一跳,但隨即他一臉正色的提出了附帶條件:「今天我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我也要要求各位,今天我所說的各位只在這屋內聽聽,出了教室,請大家當做沒聽過,而且千拜託萬拜託不要在報紙電視廣播裡頭刊播,一個字都不要刊播,如果各位同意,我就開始說囉!」

 教室裡頭短暫噤聲一陣,然後是異口同聲提出承諾,一言為定,不論你是聯合報、中國時報、中央日報、台視華視中視,職場上再怎麼競爭激烈,此刻大家好像極有默契的眾口一詞,儼然都成了一家人。於是,汪局長打開話匣子,果真說得詳細無比,給人的感覺真是掏心掏肺般誠懇暢談而無一絲絲隱瞞。

 這真是得來不費功夫的天上掉下一條大新聞了,聽得人人眼睛發亮,心跳加速。

 這新聞該發不該發呢?和汪局長有約在先,誠信是一定要顧的啦,可是,誰又甘心不發這到了手的「大新聞之第一手內幕」呢?

 於是當天下課之後,革命實踐研究院園區裡頭掀起了一場精彩無比的諜對諜大戰。表面上,人人按兵不動,晚餐一個人沒少,餐後泡澡的泡澡、散步的散步、聊天的聊天一如往常,私底下則是各顯神通。當時沒有手機,整個園區裡一共也才幾個公用電話,想必那晚公用電話被打爆了。

 第二天,所有的媒體只一家報紙用全國版頭題的超級版面刊出了這一則新聞。於是這家媒體系統派來受訓的幾位學員立刻成為人人聲討的眾矢之的,全體學員齊聲責備他們言而無信,壞了全班聲譽。其實罵歸罵,卻罵得心虛,因為自己有沒有也把消息偷偷報給自己的服務單位自己當然最清楚,報社基於某些考量沒刊這新聞,讓他們的記者可以罵人罵得義正辭嚴,罵得過癮,事實如何大家心照不宣。

 汪局長一番話娓娓道盡江南案始末,以他的高度,可信度應無可疑了。誰知數年後我旅遊柬埔寨,巧遇江南案最直接的當事人陳啟禮先生,我們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在我兩度赴柬與陳日夜連番長談並取得他授權撰寫「大哥K烈~台灣教父陳啟禮的金邊故事」一書中,陳所涉的江南案自是不可避過的重點。

 只是,出乎意外的是健談而豪爽的陳啟禮先生,什麼大事小事都和我談得興高采烈,唯獨談到江南案,他竟是雲淡風輕只少少聊了若干。當然他並沒有避重就輕,關鍵處依然鏗鏘有力,只是談是談了,談過之後竟一如汪敬煦,要求我在寫書時避過若干情節。

 為什麼要閃避呢?江南案包括他在內幾名涉案者都已受到法律懲罰,何以此刻還須有所顧慮呢?我極其不解,但陳啟禮只淡淡的對我說:「人家胸膛上佩著勲章,制服畢挺的站在法庭上,代表的是一種軍人的尊嚴,國家的榮譽,何況人家的家人、子女必也以其為榮為傲,在法庭上要怎麼說,就讓他怎麼說吧,即使說的和我所知的不相同,我去辯解形同去拆穿,這樣不好吧?何況,在這些枝節上辯解又有什麼意義呢?」

當然,陳啟禮先生這一段話指的不是汪敬煦,我曉得他所說的是那些人,在法庭上他曾被安排與某些國府情治官員當庭對質,直到那天我終於才瞭解了陳啟禮在庭上欲言卻止的顧慮何在。而我和陳啟禮談到的話題極其之多,其中頗多涉及他人隱私、名譽、不當作為之內幕,陳也同樣再三要求我切勿將之載入書中,他所顧慮的同樣只是:那些人有他們的名位、驕傲的光環或是重要的代表性,我們總得給他們有所保留,不須去拆穿。從這樣的層面來看,陳啟禮縱使是「黑道大哥」,倒也有宅心仁厚的一面。

 在我和陳啟禮先生的訪談中,曾不止一次聽到他像是自嘲也像是自我解釋的一句話:所謂忠,本身就帶著愚的意味,愚忠愚忠,說的是一種忠到了最深處,也無怨尤了…。或許他選擇性的避談了若干,就是為了這樣的顧慮吧?

 

(刊登於2013/8月號文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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