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隔著一條小小的田溝，和一位老農談話，陽光越來越強烈了，通常他都是在一大清早太陽還沒出來以前就把一天想做的忙完，太陽一露臉就收工回家，今天因為工作多，工作還沒告一段落。

　能夠在陽光變熱之前就收工的農人，多半都是「業餘」性質的。真正務農為生，可沒這麼「好命」。

　業餘務農，許多是農家的主婦，或是已經半退休卻又閒不住的老農。他們利用一塊小小土地耕墾，栽種些蔬菜或是一些雜糧作物。

　在我們農舍附近，有一位終年穿得很多，包得很密的農婦，經營著一塊大約五百坪的菜園，她以自家稻田闢成菜園，種出許多種類的豆類、葉菜類；有一位三不五時開著一輛老舊的廂型車前來的阿伯，也在種菜，使用的土地卻是已經出售給別人，買主遠遠住在台北市，土地閒置著，他徵得買主同意回來種菜。

　另外，就是現在我和他聊著農事的這一位。他年輕時半漁半農，現在海洋污染太甚，討海不易，體力也差了，所以利用自家一塊近千坪的土地種些水果、綠竹筍和瓜類作物。

　為什麼一把年紀了，還要種地呢？這是我常常盤旋在心頭的問題。

　自從自己買了一小塊地，闢了小小菜園，試種一點簡單又好照顧的作物以後才曉得種菜種瓜其實是大不容易的事，要流非常多的汗，所謂「汗滴禾下土」正是傳神的寫照，工作時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頭、鬢邊滴落下來，直直落在泥地上，這真是一生都不曾有過的經驗。除了老是汗流浹背，還得出力，鋤地、整畦、施肥、播種育苗、澆水都得出力，大致上澆水是利用水管引井水而澆，算是其中最省事的一件事，但因為要澆灌的並不只是菜園，還得兼顧一下各種花木植栽，水管得費力拉得很長很長，拉出去拉回來也不省事。

　慘的是揮汗如雨的辛勤工作，往往還落得沒有一點收穫。因為有時作物被蟲子吃光了，有時一陣大風把作物吹倒吹斷了，有時忙著其他事，誤了澆水，枯死了，還有就是經驗不足、土質不佳、氣候不理想（風不調雨不順）等等因素，作物長得瘦不拉嘰，即使結出了瓜果，也來不及長大長熟母株就死掉了，因而常有白忙一場的事。

　想吃自己種出來的東西，原來竟是如此之難！即使絲瓜、南瓜、玉米、蕃茄這些「懶人作物」，號稱「隨便種，隨便也有收成」，往往也種不出成果。

　自己種不好，只能怪自己本領差。

　看到「正港」的農夫農婦的田園，一片欣欣向榮美景，除了羨慕，就是無比的尊敬：畢竟人家有真本領啊！

　於是只要走過，遇著他們，一定東問西問猛問不停，用以充實自己這一方面的知識。而這些可愛的「老師」，不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會順手摘一大堆園裡的瓜果青菜相贈，熱情得教人無從推辭，有了一點點農事經驗以後我才曉得這些東西的價值不是用一斤幾元可以衡量的。汗水那能計算出價錢呢？

　為什麼你要這麼忙呢？一次又一次忍不住發問。以當今土地的價格，即使是偏遠的農地，隨便一塊至少也可以賣個五百萬、一千萬，這便是最簡單計量出來的他們的「身價」，以鄉間生活開銷的低廉。加上他們生活習慣的簡單簡樸，即使別無儲蓄，以之安享餘年也夠了，何況我所曉得的現代農家，家中經濟水平可都蠻教人稱羨的，在田園辛勤忙碌所得到的農作收成又能有多少？種出了蔬菜瓜果分送親朋之後，賣也沒能賣出幾個錢，難道就為了這微乎其微的收入而忙？那代價根本不成比例嘛。

　似乎沒有一個說得出明確的理由來回答我的好奇。多半聽到的只是一陣哈哈哈：

　──反正閒閒著也沒其他事，就到田裡來了。

　──土地閒著也是閒著，長草可惜，加減種，加減有收成。

　──住在農村，不種種地，還有什麼好做的？

　每一位都是這一類不著邊際的回答。聽多了才曉得，原來這正是他們的心聲。沒錯啊，一輩子守著農田，怎忍心老來教土地荒蕪了？耕種，本來就是大大的付出，少少的甚至有時落空的收入嘛。

　還有一點他們說不上來，我卻可以感覺得到，就是：看著小小的苗從土裡竄出頭來，看著小小的枝葉長大長密，終至枝繁葉茂，翠綠欲滴，嫰得彈指可破，或是看著他們開了花，蜜蜂在花上忙來忙去，長長的、大顆的瓜果長出來了，成熟了，可以採摘了，整個過程，見證著生命的奇蹟，也充滿了日復一日的希望，這是一種難以言宣的樂趣，對這樣的樂趣或許他們習以為常，說不上來，卻樂此不疲，成為一種原動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