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小輩」有一天和我聊天，話題忽然談到了工作態度，猛然給了我這麼一句：「你不要逼著人家學你啊！」

　啊？一時之間我幾乎來不及思考，年輕人說話跳躍，究竟這什麼意思呢？

　「你喜歡拼命工作，那是你，但每個人有不一樣的人生觀，不一樣的工作方式，你幹嘛非要逼大家照你樣子做？」

　我為之語塞，心裡一直在想著：是嗎？是嗎？我有逼人家嗎？

　「你當記者還想當特派員，想當模範記者，日夜跑新聞，日夜趕稿，天天搶獨家新聞，搞得胃出血，搞得照顧不了家庭，搞得整天神經兮兮的，連同業、朋友都給得罪光光，好啦，給你當上特派員了，那又怎樣？一個縣裡頭也才一個特派員，搶這位子競爭有多激烈，得吃多少苦才爭得到，爭到了頂多領多一點錢，得到一點虛榮，可有得到比較多的快樂嗎？人家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一輩子只幹小記者，天天快快樂樂的，人家的一生總結下來，會輸給你嗎？」

　是嗎？是嗎？是嗎？

　我幾乎無從為自己「答辯」，完全無從招架。

　事隔好久了，每次想起這一個話題還是悚然心驚：這麼多年來，我錯了嗎？

　確實我曾經非常拼命過。我一定要求自己表現最好，我絕對不准自己有一絲懈怠。

　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是看報紙。看自己的報紙，看看昨天的努力，今天在版面上被內勤做了何種銓釋，大部份我總是充滿自信的，頭條新聞、最重要的版面位置、邊欄、特稿、被處理得極其醒目的圖片，幾乎都非我莫屬。有一陣子我試著為自己的見報稿做剪報，剪刀一剪，整張報紙頓時里里落落支離破碎了。

　看完自己的報接下來看主要對手報，看看有沒有別人有而我沒有的新聞，我拿了獨家新聞是最痛快的，相對的漏了新聞是最大的痛苦，所以看別人的報紙總是看得提心吊膽，好不容易看完幾份對手報，確定自己的獨家確實是獨家，確定自己完全沒有獨漏了什麼，頓時心中一陣飄飄然：今天，又贏了。

　但也只是幾分鐘的虛榮，接下來，出門了，又是一整天的忙碌，一整天的爾虞我詐，和同業競爭，和新聞對象週旋，和保密到家的檢調人員或公部門人員鬥智，和截稿時間賽跑，從一大早忙碌到午夜時分，天天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二十五年在聯合報的日子，我拿到二十四年特優考績，拿到數不盡的模範記者、優秀記者、績優記者表揚，我的晉升速度在報社難得一見，我的出身條件之低加上我的職務之高的對映表現是空前的，應該也是絕後的了。

　但是，這樣的努力，是對的嗎？

　我快樂嗎？或者說，我比絕大多數一生未能當上特派員的同事、同業快樂嗎？我對工作態度的選擇是正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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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陣子了，我終於想出來我的答案，現在就把我的答案寫下來，和年輕朋友們聊聊吧。

　第一，我覺得我在職場上用盡一切努力追求表現是正確的態度，即使時光倒流，依然會做如此選擇。因為我把我的時間和精力用在有用的地方，即使難得的休閒，也沒有用在跳舞、打高爾夫、打麻將（這些我都不會），我對我領得的薪水做了最大的回報，也對社會有了相對較多的正面的貢獻。

　第二，因為努力而得到晉升（努力其實不是為了想晉升，晉升其實是意外的，從駐在記者升特派記者，從特派記者升特派員，到主編、組長等職務完全都在沒有預期之下突然接獲派令的），晉升而緊接著調整了待遇，又因為一直有各種表現而獎金連連，大大改善了家庭的經濟，在較多的收入外加撙節一切不必要的開支之下，勉有餘力送子女到海外求學，幫他們打下一點與外國人競爭的條件。如果我用混日子的心工作，不可能有同等報酬，也絕無經濟能力這麼做的。

　再其次，努力加上節儉使我不必另謀從事其他「外務」，二十五年記者生涯，有太多各種謀利機會出現於眼前，包括各種ＸＸ行業，包括官商掛勾等等誘惑，暴利誘人，假使我迷於物慾或因待遇菲薄而入不敷出，我也不曉得會不會接受了這些誘惑？假使我真的兼職於電玩、賭色、政商炒作等等「事業」上，今天子女不知會以何種眼光評價我？

　不當特派員當然也是一種選項，也絕非錯誤選項，但一旦進入職場，努力還是必要的，而且是比較正確的。這與當不當特派員其實也沒有什麼關連。社會上理想的工作機會如此之少，一個人一生有體力和精神好好工作的日子其實也不多，再退一步想，老闆的眼睛是雪亮的，認真幹，至少不會是第一個被資遣、調職、裁員的對象。

　但願那天和我聊天的年輕人有空能繞進來看到這篇小文，像一頭恐龍，有時我的反應硬是慢了好幾拍，這篇答話，也真拖了太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