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的身影(林鍾隆先生事略)
林鍾隆先生,台灣桃園人,1930年生,台北師範學校普通科畢業,通過教師檢定考試及高考,歷任國小、初中及高中老師,教學之餘,長期獻身文學創作,筆耕生涯至2008年10月才戛然而止。
10月17日,先生由夫人陪同南下,參加了國立台灣文學館五週年慶,接受館長鄭邦鎮頒發感謝狀,感謝他長期為台灣文學所作出的貢獻。歸途,想起台南與高雄僅呎尺之距,有感而發:何時能去澄清湖一遊?旋又自我接口:改天再來吧!但澄清湖水波依然照映藍天,大師已遠。
18日早上八點三十分,先生為自己量了血壓,把量測結果記錄在筆記本裡,這本筆記整整記了五百八十天的量測值從未間斷。五百八十天之前他因急性心肌梗塞,「送到急診室心臟已停止跳動。醫生在僅有10%希望的情形下,把我搶救回來。」
他在題為「餘生的意義」一文中如此寫著:「看來上天要我活下來,還是有要我做的事。」只是,「苟延殘喘的活着,我不知道要我活下來,究竟是要我做什麼。那時候無痛無感覺,去得多痛快多瀟灑呀!在長久以來的不能勞動的日子,我唯一可打發時間的辦法,就只有自己摸索學習電腦打字寫文章。」「把帳認真算一算,所寫的詩作,還有童話,的確超出從前所創作的成就。這才慶幸自己活下來,知道上天要我活下來的用意。當然更寶貴的理解是:活,是會有意義的;活着,是要有價值的。」
量過血壓,半小時後夫人殷殷交代之後出了門,先生自行出門買了一份自由時報,還在數讀遊戲上試了一下身手。但數讀只填了一半,在這段時間裡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晚間夫人回到家,先生已離去多時。
「王永慶先生可以活到九十二高齡,我也要寫作寫到九十二歲。」言猶在耳!
三歲那年,命理先生為他批的「流年」寫著,「文學堪誇」「可比王羲之」「為人聰明詩書必成」「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可惜命書只批到七十七歲,七十七歲下方圓圈圈著一個劫字,此後就沒有了。
而今年,先生七十九,似已超出命理先生預卜能力範圍。
先生創作力驚人,小說、童詩、詩、散文、作文指導、翻譯名著,多元而豐富。他究竟出版了多少著作?在桃園縣政府文化局的網頁中列表者即有一百零九種之多,但是那份表格並非完整,還是有漏列的。而在他留的書櫃上已經整理完整可供出版者,以及在他的電腦裡陸續進行書寫的還有許多,總數或許多如晴夜繁星,連他自己都無法詳細數清。難得的是,除了創作,他還非常用心在引進日本兒童文學作品,以及教學、推廣、傳承上。1977年4月起他自費出版「月光光」雜誌,十四年後改名「台灣兒童文學」,至今前後已達三十一年,這是台灣第一份真正屬於兒童詩的專刊,從「月光光」的創刊宗旨就可以看到他的理想:「我們有一股熱誠,想推展兒童詩運動,但是,國內刊兒童詩的園地太少、太小,而且所選的詩不能叫人滿意。因此,我們想創辦兒童詩的專刊,刊出更多的詩作,使作品有地方發表,藉作品的發表,激起創作的熱誠。」
評家認為,「這本獨力撐起的詩刊,對於台灣兒童詩的發展有一定的歷史定位」。10月20日,郵差先生把「台灣兒童文學」第五十七號的樣稿連同原稿一起送到大溪鎮仕香街林宅,郵封裡頭熟悉的林老師手稿,以及他親自手繪的分頁表落版單,裡頭藏有多少孤燈下的心血!然而,版權頁裡頭記載著二OO八年十一月十五日出版,可惜他自己看不到五十七號雜誌的出版了。
林老師和原配彭桂枝老師育有兩子兩女家平、家正、孟姝(已歿)和亞璘,彭老師辭世後,迎李玟臻女士續接連理,此後三十年,李女士一肩接起照顧老師的責任,和老師伉儷情深,形影相隨。老師對林女士的兒女楊鑑修、楊巧雯、楊惠恬也視如己出,慈愛有加。
林老師自奉簡約,生活規律簡樸,對人熱誠率真,一生熱愛台灣。從事教職30年,以博學、敬業和熱誠,得到學生們由衷的敬愛。雖然在臺灣文學發展史上,他被定位為戰後第一代的臺灣本土作家,但他的創作熱力一直持續直到生命的終點。他的少年小說「阿輝的心」發表迄今四十五年依然膾炙人口,成為少年小說經典之作,四十五年後的今天他的新作依然源源不絕,篇篇充滿生命的光與熱。如今他的肉身行將永眠斯土,他的一生風範,以及豐富的作品,將是台灣社會共同的文化財,永傳台灣千年萬載。
附:
今年五月一日,老師寫的「我的爸爸」中的一段:
自認為牛的人,全世界大概只有我爸爸一人。
娶妻後,他就是拖「家」這部車的唯一的一頭牛。
無可替代、無人輪值。
車上載着與日俱增的一家人生活的重量。
我發表第一篇文章,剛好家有訂那報紙。
我得意地告訴爸:那文章是我寫的。
他問我:那可以賣到多少錢。
今年夫人的生日,他的作品:「給妻」。字裡行間,俱是萬般柔情。
外面有 飛來飛去的蝴蝶
不想買網 不想補
只欣賞一隻飛入我花園的
就心滿意足
虛譽 權位 重量輕了
功名利祿 份量減了
只有妳
對於朋友的體貼、謙抑,可從這首「訪友」中一睹:
以前絕不會想到,拜訪朋友會是一件難事。
因為自己設了原則,人家又有習慣。
近午,近晚餐的時間,不能去。因為不能害人煩勞菜餚或花費金錢。
朋友,又要睡到十點才會起床。於是整個早上都不宜。
下午他要睡午覺,三點前不妥。一定要在下午三點多,得空才能去。
能去的時間少,去了,能逢他在家,沒出去散步,這樣的機會,實在不多。
對於台灣這塊土地的疼惜,他用淡淡的筆,透過這首「苦楝樹」寫出濃濃的情:
小時後 七十年前 屋前有棵苦楝樹
秋天的時候 葉子幾乎落光了
滿樹纍纍的苦楝耔
滿樹的白頭翁 吱吱喳喳很熱鬧
把苦楝籽都吃光了 地上撿不到幾顆
今年 七十年後的秋天
我到一個大池塘去散步
池岸有好幾棵苦楝樹
葉子落光了 滿樹纍纍的苦楝籽
想找白頭翁 卻看不到半個影子
對於身後之事,先生在九月二十七日於電腦裡頭留下了如此瀟灑的交代:
從前對後事曾有自己的意見。
1墳墓實在不能稱為風景,也不能跟活人爭地,因此想焚化,做大樹的肥料,真正回歸大地。
2喪禮敲敲打打那種噪音,實在不能領教。可以免了。要放音樂,小夜曲就好。
3親朋好友,同輩的,已走得差不多了,還活著,會來的並不多。想來還能來的可就更少了。
所以也就不必打擾人家。想看遺容的幾個親人,通知之後,就可以默默地處理。
讓活著的人,後來知道了,輕嘆一聲:喔!過世了!──這樣就好了。
現在我的想法完全改變了。
自己已經沒有任何能力處理了,還有什麼資格要求、斥喝人家?
負責處理的人,她想怎麼處理,就讓她怎樣處理,讓她大刀闊斧去做,沒有任何阻礙,她可以隨心放手去做,不是更應該嗎?
全是她的事了,我已完全沒事了。靈魂在一角靜靜欣賞就好了。慎重,太難為她了,很感謝;省簡,不浪費,聰明,也要為她喝采。
後事,是身後的事,自己是無法處理的,也就不可置喙,不是嗎?
邱傑附言說:
林鍾隆老師,不幸於2008年10月18辭世,林老師是我的文學啟蒙恩師,17歲有幸與他結緣至今,噩耗傳來,真乃痛心之至。蒙師母指示撰述老師生平事略一文,勉力而為,無奈筆拙,無以形容老師大愛人間之一生,尚望老師在天之靈寬諒!老師,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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