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人快語的李家同先生，雖偶有被轟得滿頭包的驚人之語，但依然不曾稍減我對他的尊敬之心，因為，除了尊敬他的愛心，更喜歡他的赤子之心，這年頭，敢直言而又是無私之言的人，畢竟不多了。

最近他突然在接受蘋果日報專訪時說了對部落格的幾句「重話」，我不太記得他是如何措詞的，印象中只記得他說，部落格裡的書寫者，那算是作家呢？作家，得經過發表，不是自說自話，自己寫，自己發表的。

這句話果真被罵了，罵他不合時宜，不懂部落格為何物而口出狂言。

老實說，我原來也是這樣想的。

 

 

二

一位寫作者，如果作品沒有經過一個編輯機制的審檢，直接就把作品發表出來，那是一種危險，因為會自我膨脹、胡言亂語而不自知，這是昔時我根深柢固的想法。當然所謂審檢，可不是戒嚴時期那種白色恐怖的新聞檢查，那是兩碼子事。

我在聯合報當組長，當主編時，即使覺得自己有非常適合版面的題材，而手頭上正好別無合適之來稿，我還是不敢私自寫一篇自己的作品刊上去，因為這除了是一種公器私用，會引來非議，更有可能在開了例，嚐了甜頭之後，開始手癢起來，三不五時就想到讓自己的大作上報去。上報，有稿費可領，也有一種無名的虛榮，對於一位寫作的人，是莫大的誘惑。作品一旦上不了報，寫作的動力就沒了。

我提前申請退休，離開聯合報之後，一不小心在狀況外、規劃外接了一家報社的總編輯職，總編輯的位置，比主編、組長更「大」了幾級，我的發行人和總經理對我十分尊重，我想怎麼寫就可以怎麼寫，想讓自己的作品佔用版面多大就可以多大，但我除了給自己一個固定的「總編輯專欄」，不敢使用其他任何版面。有時碰到比較稚嫩的記者、作者，我寧可幫他們刪刪改改，花了數倍精神和時間，也不敢自己動筆弄一篇上去。後來，我為桃園縣文化基金會創辦了一份「文化桃園」月刊，依然出任總編輯，好幾次和一些圈內人圈外人聊起某些議題，談到某些文章，對方都直接就請我：趕快寫出來，在文化桃園上發表啊！但我還是不敢。

作者和編者，是一種有趣的對應角色。

不見得編者寫得比作者棒，見地比作者高多少，但那是一種制衡的機制，而且，一旦坐上了編輯檯，看到的整份報紙版面或整個刊物的全貌，有了一種不同的視野和責任，這往往超越了作者撰稿時的局部性的角度，對來稿的生殺之權，自有完全不同的考量。身為作者，只要明白了這個道理，對編者的怨恨就會大大消減了。當然，編者畢竟也有個人七情六慾，愛恨情仇，審稿時，放縱了若干成份的私心的，恐怕也是避免不了。

作品經過編者之手，雖非立時鍍了金，但只要是比較重要的報紙、雜誌，收到外稿之多，與擠得上版面機會之小，絕非一般圈外人所能想像。以前編者收到的是郵差送來的紙本稿，一位編者每天上班，第一件事便是埋頭在如山稿海之中，光是剪開信封，攤開稿件，可能就會花掉好幾十分鐘。在如此激烈競爭之下，上得了版面往往是千中選一，版面不精彩也難。

所以，寫慣了知名報紙、雜誌的寫作者，往往出現了一種心境，這是很難言宣的一種驕傲感與尊榮感。就像當年我幹記者時，「幾乎不屑與某些只在記者節才搖擺露臉的所謂記者為伍」，這是我對李家同先生的心情很能理解的原因。

但是，通過編輯檯的文章，才會是好文章嗎？在我又是寫，又是編，編編寫寫，寫寫編編數十載之後的今天，我又有了完全不一樣的觀察面向了。

我寫作的題材中，兒童文學作品雖非字數佔最多，卻佔了很大比例的重量，我自己很清楚，我的童話和少年小說，以及發表總數並不多的童詩作品，我自己給他們的評價有多少。可惜我的兒童文學作品卻一直賣得不好，連洪建全獎、教育廳獎、教育部獎、東方少年小說獎、海峽兩岸這種獎那種獎的得獎作品，如果將之結集，送上編輯檯，恐怕還是會被打回票，我看到很多「當代」「當紅」的熱賣童書，走的是編寫合一的路線，編者依市場取向指導寫者撰寫，從第一個字一直到最後一個字，無一不充滿了「市場味」。這使我想起已故一位畫家對某些畫家的批評：某某人的作品，簡直是垃圾，每一筆都是銅臭十足，每一筆畫下去時，心中想的就是錢錢錢錢錢錢！我畫畫時想到了這位畫家的話，寫作時也常常想起同一句話，我覺得，我的文字也罷，繪畫也罷，下筆時雖然沒有刻意去避免這種銅臭味，起碼是真心真意大大多過「市場」考量，甚至常常驕傲的自認完全沒有市場考量，這是一種自定和自限的創作良知，在這時，編者的定位不同了。如果編者要指導我迎合市場做為創作方向，就如同藏家指指點點指定我的畫畫風格和題材佈局，我就不賣我的畫，不賣我的稿了。

三

部落格的出現，打破了編者和作者長期的一種分工和制衡、對應，飽受編者丟稿之苦的人固然有擺脫了掌控的一吐悶氣之快意，即使從未投過稿，或從未被退過稿的人，也有了一種隨心、隨意（不是隨便，而是意願的意）發表的自在，從而，版面的束縛被徹底打破了，作家的神秘與尊榮也被瓦解了，人人都是作家，人人都可以是大作家，原來的大作家的部落格，甚至比不上名不見經傳一位家庭主婦的隨筆受歡迎，一位國小小四、小五生的「作品」，引來的瀏覽人數和回應數量，有可能比李家同這種重量級「老牌」、「正牌」作家高出十倍百倍，這下，連大作家的名銜也打破了。

四

我，常常說自己不是畫家，不是作家，不喜歡當家，喜歡當自己。

但，骨子最深處，卻依然無法避免自視為是一位不媚世不媚俗的真畫家，真作家，寧可不創作，一旦擲筆，無論寫或畫，就要是發自真心和真情。

部落格出現了，我遲遲不為所動，「那有這樣的發表方式呢？」「沒有稿酬的寫作我是可以接受，但，沒有編者的發表，不是很奇怪嗎？」

砂子像小孩子一樣，心裡可沒這麼複雜，她唯一的動機是：你的作品這麼好，何不讓更多人來分享呢？

哈哈哈，我笑起來了，我在大大的報紙發表作品，那些報紙，即使近年來銷售量減了一半，少說還是有五十萬、三十萬份的印量，或許依然擁有百萬讀者，如果那不叫大眾傳播，區區部落格三十個五十個的瀏覽流量，還配叫大眾傳播嗎？

砂子一步一摸索，從完全不懂何為部落格，到慢慢的把個人新聞台做出來，把部落格也做出來，這使我暗自驚奇她的認真和努力，更大的意外是：流量或大或小，變成了其次，一篇長稿短稿一擺上去，三分鐘五分鐘立即引來了許多新的朋友，甚至舊的，幾已已失聯的朋友，這才真是奇妙事。部落格為何物？它的整體流量才真是龐大無比，大得豈是任何紙本版面可與之相抗相比？區區小我，豈可鄙視它？小看它？此刻它在逼視著我！

於是，我成了一隻菜鳥，學習不經過編者的寫作。

五

看累了嗎？部落格裡那有這麼長的東西呢？

原諒我，我說我是菜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