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處的時候我喜歡唱歌，雖然隨口唱唱，卻常常驚覺所唱常是當時心境的寫照。

　昨天唱起一首古老的歌：凌鋒的出外人。目前生活還算安定的我，怎會唱這樣一首歌呢？而且，唱著唱著，唱到「如果成功，回返故鄉，爸媽有笑容；如沒成功，也免怨歎，阮是飄泊的出外人……」這一段，竟然音不成調，順手往臉頰上一抹，才發現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腮。

　我為什麼唱這一首歌呢？我為什麼為這首歌而流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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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多年以前，我帶著半枝筆到台北市去討生活。

　那年我沒有錢唸書了，得輟學去賺錢。我沒有一技之長，自己以為會畫漫畫，可以編繪連環圖畫書，便隻身來到了台北。

　出版社裡資深的漫畫師父們有專用的大畫桌，桌上瓶瓶罐罐的顏彩、墨汁，厚厚的參考資料，筆筒裡大大小小形形色色一大把畫筆，畫畫時，往往右手執著一枝筆，左手抓著一把筆，說不定嘴裡還咬著另一枝。光是看這架勢就夠嚇人了，筆下更是揮灑自如，筆筆出神入化，把我這個呆立一旁的鄉下小孩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我用的是什麼筆呢？小街上文具店裡買到的沾水筆。筆尖一枝五毛錢，木質的筆桿一枝一塊五，頭部有個插座可以隨時讓人換筆尖。我買不起筆桿，買了筆尖之後，用橡皮圈把筆尖纏繞在一枝筷子上，勉強湊合著用。用到筆尖禿了，就在水泥牆上再磨得更粗一點，拿來當畫格子或營造粗線條效果的筆。人家畫格子用的是鴨嘴筆，一枝得好幾百塊錢。

　就這樣開始了我畫漫畫的生涯。

　我的稿費收入真是微不足道，一頁漫畫稿開始時賣三元五角，慢慢的變成七元五角，最高時可以賣到十二塊錢，但當我擁有十二塊錢行情沒多久，就去當兵了。

　我說這段陳年往事幹嘛呢？我想說的只是：賺錢真的很不容易咧。當時我還寫文章投稿，一篇作品有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的稿費，可得盼了好幾個月才收得到。

　我的哥哥可能更辛苦也更辛酸吧，他隻身前往香港找出路，許多年後我從舊報和一些ＤＭ中曉得當年才二十出頭的他曾是香港愛樂的指揮，曾是幾個合唱團的團長，可是那並不代表已能有一點起碼的收入，他和我通信中告訴我的正職是一個紙廠的臨時工，我所知道的是他還曾因為胃出血路倒街頭，被人家緊急送去醫院急救。

　我的弟弟呢？請容我保留，迄今我還是無法整理出我的情緒來告訴妳他那令我心碎的故事，他離開我們時年僅二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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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鋒先生的歌，如果成功，看得到爸媽的笑容；如果沒能成功，就讓我繼續流浪，繼續飄泊去，唱出了我的慘澹少年回憶。

　當爸爸媽媽的人真的是如此現實嗎？子女有成方報以笑容？子女無成，就任他再去飄泊？

　或許是，或許不是。

　望子女成龍成鳳的心，想必是每位父母之至盼，成功了，以笑容為鼓勵，不成功，以更多的方法來要求，這些方法，也許是耳提面命殷殷教誨，也許是嚴厲指摘，或許是其他種種行動，想必無一不是子女心中沉重的壓力吧！

　可是難道對子女的成敗不聞不問嗎？難道感覺到子女做得不夠或是不好時不要過問不要責難嗎？那不又成了寵溺？妳在加拿大十年，當然知道沒有受過風雨霜雪考驗的樹木長不好，咱家屋裡的曇花、蟹爪仙人掌，還有那些死掉了的，成天生活在恆溫空調的房子裡，不說移植出去，光幾天沒澆水就掛掉了，花木須要無情的大自然洗禮才能活得有尊嚴，人更須要艱苦的焠練方得以成長。唉，就如同手中抓著隻小小鳥，用力了怕捏痛了牠，鬆點兒又怕牠飛了，分寸拿捏好生為難，真是父母難為啊！

　老爹，週末晚上我們去遊湖，在船上享用晚餐！

　老爹，那一家韓國店，很道地咧，我帶你們去。…

　就這樣百般費心的週到安排，為了讓我們覺得旅途充實，渡假愉快，可是深知妳的工作是那麼的辛苦，來回一趟上班下班得跑那麼遠，冬天北風呼號，冰雪夾道，一個鐘頭才掙得幾塊錢的時薪，妳的身體又不是挺好，一個人賺錢養活自己，撐持一個大宅院，還為我們花這花那花這麼多，我怎麼忍心，怎麼捨得？

　回台灣好嗎？

　如同當年我寫信給我的哥哥，香港謀生那麼辛苦，何不回台灣呢？他總是百般理由，讓我始終想不透也猜不著。女兒自己生出來的，女兒是前世的情人，女兒的心，我試著猜，卻仍然也是猜不透。

　莫非妳如我，真真心心愛上了加拿大？我但願是真真心心愛上這兒，而非凌鋒那一首令人無限感傷的歌，一心非出頭天不可，否則寧可繼續天涯海角自我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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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幾天和台灣的四歲小萱萱ＭＳＮ，她忽然表情認真的說了一句：阿公，我很想你。

　我心戚然，小小的心靈，忍教她承載恁多離情？於是，我趕快打字要她娘告訴她：阿公在加拿大很認真的畫畫賺錢給阿萱買機票，賺夠了錢，就接妳和姐姐、哥哥一起來，來這兒追松鼠，來這兒餵鴨鴨。

　她娘回說：阿萱講完那一句就跑掉了，開心得玩起來了，阿公想太多了。

　女兒，當我說起我的心情給妳聽時，我知道妳會仔細地聽，認真地聽，可是聽完之後一定和姐姐一樣用那五個字來回應我：老爸，「您想太多啦！」

　是啦，老爸真真是想太多了。

　唉，天下父母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