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到台北玩，是父親開車載我們到北宜公路，當年號稱｢九彎十八拐｣那附近尋訪一位姨婆。那位姨婆家就坐落在山崖邊，從產業道路走進大門，沿著石階走下去進入客廳。我還記得，那是當年｢楚留香｣電視劇在台灣非常火紅的時期。

    那附近有好多蝴蝶，而等著大人聊天敘舊時，父親便帶著我們到附近玩兒。我和弟弟手上各拿著一個網子，抓了好多蝴蝶，全部都放進一個紙盒裡。蝴蝶翩然飛舞，各種色彩都有、花紋各異，即便是如今少見的鳳蝶，也都隨處可見。我們最後心滿意足地將這些蝴蝶帶走，像是帶走了全世界最美麗的東西那樣得意興奮。然而，一旦上了車，經過一路顛簸之後，弟弟打開了紙盒，他愣住，我卻尖叫躲避。

    那些掙扎的蝴蝶，碎了翅膀、殘了身軀，拼湊不出一個型態，只剩下掙扎的軀體，蠕動著…。那不是全世界最美麗的東西，那是當年的我所見過，最噁心的東西。

    ｢丟了它。｣我掩面顫抖地對弟弟說，要他將牠們整個丟出窗外。第一次看見美麗的東西在自己手上變成醜陋，那是多大的心碎和傷痛啊！

    而前幾天上街，發現一隻在麵包店玻璃窗前徘徊不去的小黃蝶，我拿起了手機將鏡頭對準牠，牠卻彷彿有靈性一般，不斷地閃避，於是我決定放棄拍攝牠。既然牠的美麗並不想獨為我，我便不能強佔。

    當然這樣的灑脫並非一夕之間的轉變，經過蝴蝶事件之後，後來在成長過程中，還是有太多｢非得到不可｣的粗暴心態，一次又一次地使美麗的東西在手上變成醜陋。其實，我很不懂如何靠近美麗的人事物，不懂如何讓美麗的蝴蝶在身邊翩翩飛舞，我相信許多人和我一樣，只懂得追逐、佔有、挫敗、憤怒、毀滅…。其實我也能懂，伴隨愛而來的暴力傷害，初衷究竟是為了什麼？那不過就是因為不懂給愛。你想給的愛，你覺得很棒，可對方感受不到，於是你需要先細心地建立起雙方交流的橋梁，從傾聽、從感受，一磚一瓦地搭建起來。每一個建造起來的橋梁都是獨一無二、無法複製的，只有用過心的戀人，才能從這座橋梁走到對方的心上去。我們可不能在兩人之間還隔著汪洋大海時，就用網子把對方撈過來，那麼對方只會淹死。

    我說，愛情就像是蝴蝶一般，無法被佔有，無法上太過顛簸的道路，它總要有一座美麗的花園豢養。如果妳的手上只有紙盒牢籠，那麼蝴蝶在妳手中，也是支離破碎的生物體而已，如同愛情，也是支離破碎的牽扯。

    我明白許多女性對愛情都傾向於佔有。她們說，那是因為她們缺乏安全感，她們需要無時不刻分分秒秒的關注，她們沒有信心，好怕蝴蝶飛走。為了這個緣故，她們像當年的我一樣，把愛情抓進了紙盒之中，不斷地搖晃它，結果愛情越來越醜陋不堪，不但針鋒相對，甚至還暴力相向，而她們依然感覺滿足，為了緊緊抱在懷中的，充滿著破碎死屍的蝴蝶…。因為，她們不介意懷裡抱著的是什麼樣的蝴蝶，她們憑著對於那隻初見面翩然飛舞的蝴蝶的想像，而愛著。

    我曾經遇見過蝴蝶般的人和愛情，多想佔有他一生一世，為此，神魂顛倒；為此，付出一切；為此，歇斯底里，而到最後，蝴蝶破碎，以可怕的樣貌展現在我的面前，說著非常可怕的言語。蝴蝶的暴戾、撕裂、傷害，是因疼痛而生的抗議；而蝴蝶沒有選擇冷漠地轉身離開，是因為還有捨不下的愛情。蝴蝶夾在愛與痛的夾縫中，無止盡地往下墜…。

    被佔有的慾望像牢籠一樣地包圍著他，他寧願破碎也要逃出牢籠。於是我，輕輕地放手了，因為我不願意，再見到支離破碎的蝴蝶屍體。

    沒有安全感，沒有了關注，沒有了信心，無所謂，它以及他生來美麗，本來不獨獨為誰。任何人以及他與生俱來的美麗，也都不獨獨為誰。我給的愛沒有被珍惜，只有被嫌棄。當我很安然地離開的那一天，唯一思想的，就是無愧於這愛。

    很多年之後，偶然地遇見這隻蝴蝶。蝴蝶對我說，他會哭泣，哭泣是因為他曾經擁有的快樂。哭泣的蝴蝶何等美麗？為此，我的心也，偷偷地哭泣了。曾經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初見面時，那樣風姿翩翩飛舞著的蝴蝶，再度為我，翩翩起舞。

    生命的傳導有時很慢，在很多年之後你才會收到一個被看重的訊息，收到一個你期望的回應。雖然來得遲，但只要曾經真心付出，它總會來。

    當愛情已無以為繼的時候，當愛情已經不再美麗的時候，其實不美麗以及無以為繼的，只是彼時彼刻你們之間的關係。愛他的妳沒有錯，不為妳的愛而美麗的他也沒有錯，至於那些糾結，只有透過時間的長廊，才能夠慢慢播映、訴說，才有機會找到出口，為彼此找到一線生機。

    放手，並非是與愛情分手；放手，是因為不要破碎的蝴蝶。蝴蝶沒有破碎，妳才能繼續欣賞他的美麗。

    我知道，妳要的是愛情，而不是他能給妳什麼。我知道，妳願意退讓一萬步，只要他終於懂得珍惜妳的愛情。但在妳的內心深處，其實妳也知道，即使妳退讓了一萬步，手上的這隻蝴蝶，還是會繼續破碎、往下墜….。那麼，何不給愛情自己的生命，把手放開，讓牠修整到自己原來的樣貌，飛去任何牠想去的地方。

    因為這個世界的頻率與磁場終究是有規律可循的，天地萬物皆有情，真心地愛與被愛，總會不期而遇。

    而愛情像蝴蝶，牠不會因為被得到、被擁有、或被豢養而美麗，牠總是為牠心滿意足地自由璀璨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