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18 04:32:26絜心

我們結婚吧(一)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確切的時間,我也不記得了。事情彷彿都是在一夜
之間就有如洪水般傾洩而來,瞬間沖垮掉我記憶裡某些部分連接時間和情事的
線索。我一時想不起,但是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多想了。你是否也明白那種感
覺,就好像只是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而已---等待,不必再去計較他與自己的生
命有何牽扯,因為,他早已是生命軀體裡的血肉。
不在任何特定的地點。每當我捧著一杯溫潤的酒,在開滿街燈的夜晚,自
十八樓看向窗外,就會彷彿親眼見到她向我招手,並且笑得一臉甜甜的。她那
紅潤的雙夾泛著無限羞赧,還有一種不確定的幸福氛圍在圍繞著。
穿著白色的花同和天使團繞在她的身邊,耳邊吹奏起進行曲。喜氣洋洋。
我要結婚去了,她說。
[去啊!]我對她說。那時的我,是面對著滿桌子凌亂的樂譜,說出口的,
是一嘴離譜並且不經思考過的話。我的腦子正在理解讀著無數的音符,失去
了和語言交流的能力。
去啊…這兩個字,是的,我想起了,好像是從這兩個字開始,讓她的等待
,從此變成我的。
我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除了[男人]---全世界一半的人都擁有這個身分,
但除了這個身分之外,我還有個煞有其事的身分,代表我的職業和社會地位,
叫做[民歌手],職業欄填的是[自由業]。儘管這個辭聽起來像一個無所事事的吉
普賽浪人,而我卻也從不想成什麼大事。男人所堪以傲人的成就----房子、車子
、妻子,我一樣也不想要,一樣也沒有。我,在[我的]世界裡,與[我的]音樂生
死相許。
這樣一個一無所成的我,對於我的摯友陳志祥而言,簡直是匪夷所思。
[你可是個男人啊!]他總是帶著挑釁的語氣訓我。對於他這種[恨鐵不成鋼]
的訓辭,我不但不會生氣,也沒有什麼感覺,事事上,我並不以為意。反正,
我相信不會只是因為沒有房子車子和妻子,而在一夜之間變成女人。
自大學畢業之後,陳皓就以他堅韌的毅力和好勝心在他的事業一路往上爬
,這一段時間可以說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所以今年才二十八歲的他,已是
本地最大貿易公司的主管級人物。他預計在三十歲之前繳完房子的貸款,而有
一陣子另外一家公司來挖角,弄得上級緊張了,二話不說,就送了一部高級房
車對他示好。別無他因,只為了他的奮鬥讓公司每年的進帳直線上升。
陳志祥賺了很多錢,為自己、也為別人。大家都愛他。
房子、車子,他都有了。有一天,他突然跑到我演唱的餐廳來提[妻子]的
事情。
[我決定跟小柔結婚。]我正在收拾譜架上有夠凌亂的譜子,陳志祥就粗魯
地跑來把我拉到一旁,並且很慎重地告訴我這件事情。[我決定]…..他說他決定
,好像他說了就算那樣,完全不必徵詢女主角的意見。一個成功慣了的人總是
如此,似乎什麼都比較理所當然。
我原本只埋頭看著自己腳底的鞋子,但此話一旦觸及我的耳膜,還是忍不
住抬眼,震驚不已地盯著他看。
從他那雙火熱得幾乎要燒起來的眼神,怎麼我一點也找不出幸福的軌跡?
一種應該是可以漾出蜜汁那樣子的甜?事實上,我見到的,似乎只是滿臉等同於
他買房子和獲得車子時的成就感。
還有,小柔是誰?誰是小柔啊?
Waiter端了一盤花生自我們身邊走過,陳志祥信手就拈了一顆丟進嘴裡,
嚼一嚼,[對了,你還沒有見過小柔吧?]陳志祥問我。
我當然搖頭。事實上,我極少見到陳志祥的[眾女朋友們]。因為,她們總是
在我還來不及見的時候就被陳志祥給甩了。
[唉!]他故作誇張地、手掌重重地往我肩上一拍,用萬分讚嘆的語氣告訴我
(或者可能是炫燿也說不定):[端莊、賢淑、溫柔婉約,更重要的是,美得….啊
,我不會形容了,葉榮華,我感打賭你絶對沒見過這麼美的女人。]
先說了,[榮華]這個名字是我父親在過世之前為我取的,想當然耳,我令他
失望透頂了吧。
我?大概是吧。女人在我的眼中,都完美,也都不完美,所以,在我的印
象裡,我好像真的不曾見過最美麗或最醜陋的女人。她們總是在我還來不及認
清楚她們的真實面之前就翩然離去了。
女人好像蝴蝶。
[改天讓我見見。]我吸了一口煙,附和他的要求。在他批哩啪拉地說了一堆
好話描述他的女人之後,我終於開口。
[那怎麼行?]他的臉色一變。[我可是把她當寶呢!什們[見見]?媽的,要慎
重一點!你呢?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而她呢,她是我最愛的女人,這樣吧,下
星期六好了,我們去那家新開的義大利餐廳慶祝,不準推託、不可爽約,ok?]
星期六晚上,我有排班,我說。這不是推託,只是碰巧卡住時間的完美藉
口。
[喂!夠朋友就調班吧!]他對我施加壓力。說完,看了一下錶,[我來不及
了,六點我還要去見一個大客戶,一秒鐘也不能遲到,記住了,我再跟你聯絡
。]
他的生活這麼緊張忙碌,忙到我只要一見到他,神經也跟著緊繃了起來。
話說回來,這也是唯一讓我可以勉強面對現實壓力的時候。
希望他的[妻子]之後神經能放鬆一點,我只能這樣祝福他。
那天晚上陳志祥走了之後,我仍留在餐廳裡等著晚一點的班。其實想想,
說不羨慕他也太矯作了。有個心愛的女人陪自己一輩子怎麼不令人羨慕?我的
二十八歲生命裡也曾經有過幾個女人,不過來來去去。有時候是她們的遊戲,
有時是我的遊戲,至於兩個人都交出真心的機會似乎沒有。二十八歲的我,寧
可將那些無意義的荒唐情愛忘了,永不再提起。
自己一個人,最起碼,守得住自己最純真的心。
大約還剩十分鐘我就準備下班的時候,發現一個打扮出奇怪異的女孩走進
來。
她,披著一頂黃金色的長假髮,最近流行的那一款,紅眼妝配著霧彩的粉
色脣膏,腳底踩著一雙金縷鞋。她的黑色皮裙子,短到不能再短,然而,她似
乎也不想掩蓋什麼,緊貼著上身的銀色羊毛衫,依舊將她美好的曲線表露無遺。
不僅僅是我,就在她踏進來的那一秒鐘,甚至整個餐廳裡的眼光都教她吸
引住了。
她的確是美的。但是,吸引我的原因實在是她[出奇自信]的打扮。
因為太過於震驚,投入了太多注意力,突然間,我的手不聽使喚,連錯彈
了好幾個和絃。奇妙的是,竟然沒有其他客人發現,除了她。
她向我瞥來一眼,露出天真又得意的笑容。我有點窘,彷彿作了壞事被偷
窺到一般,毫無反駁之力。但也就在那一刻,她用她的美和純真氣質,把我吸
引了。
穿成這樣還能留露出純真的氣質,是我眼花了還是她本質就是如此呢?
十分鐘以後,懷著些許挫折感埋頭收拾譜本的我,並不十分開心。而她,
或者早在我意料之中吧,走來搭訕我。
被女客人搭訕並不是我生平的頭一遭,更嚴格地說吧,我幾乎天天都遇得
到。然而,除非是一個人寂寞過了頭,否則我並不希望有人干擾我。
是的,這一天晚上,我可能真的寂寞過了頭,我想,這和陳志祥來跟我說
要娶妻的事情或多或少有不可脫離的關係吧。
一個和我生死與共的死黨居然要開始去跟別的女人生死與共了?!真是令
人沮喪。
[剛才那副歌第二小節的第三個音、第五個音,還有第四小節的第一個音都
彈錯了,先生。]她走來,很直接,也很精準地對我指出。
這種搭訕非常直接凶狠,太驚人了。
這絕對的精準頓時誆住我,愣了愣,忍不住停下手邊的東西抬頭看她。
[妳!知道?]我瞪大眼睛說。
[呵,]她天真地對我一笑。[我學過一點鋼琴、一點長笛、一點小提琴,懂
[一點點]。]
她所說的[一點]、和[一點點],在我直覺並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最起碼
,為了那超強的音感。
[古典音樂嗎?]我問她。
[是音樂。]她微含任性的意味反駁我,一雙晶亮的眼睛盯得我有幾分愧疚。
好,好個[音樂],而非[古典音樂]。我暗自讚嘆。
[為了妳這一點[知音之遇],我請你喝杯酒,如何?]眼前這女孩,提起我想
與她再[荒謬一場]的興趣了。
[你心底在盤算著什麼?]她頗不以為然地笑問我。原來,除了讀聲音,她
還讀人心。
[妳以為呢?]我瀟灑地輕笑。努力掩飾被看透了的不安。並不為這樣的計畫
感到羞愧,所謂逢場做戲,早就已經被這個城市默許很久了。
[唉,]她若有所思地對我嘆了一口氣。[像這樣的城市,這樣的夜,這樣的
場所,這麼放肆而沒有根據的相識,能期盼什麼?]
[再加上一個詭異的女人和一個不羈的男人,就是一場華麗的遊戲了。]我被
她引導著,不覺說出心裡的話。
[你真肯定只是遊戲?]她略帶受傷的眼神凝望著我,好像一開始我就殘忍的
畫下和她之間的句點。
在我的感情世界裡,先畫下句點一直是我的常軌。因為我總不以為會有終
點。
我只好顧作懵懂,聳肩一笑。[那麼,妳還要什麼?]不可否認,看在我的眼
裡,她和我以往那些不願提起的荒唐戀情的女孩子,並沒有兩樣。我看著她們
,只覺她們是寂寞過了頭,所以才會在夜裡,便把自己幻化成一隻失去觸覺的
蝴蝶,遊蕩在這個燈火輝煌的不夜城裡,享受著,被燈火燒著的快感或痛楚。
[你會愛上我的。]她竟然語出驚人地對我說。而說著這話的同時,我看見
她潔白的臉上,流露出來竟不是自信,反倒是擔憂。
我很震驚,很好奇她每段話和表情之間無法相連的邏輯。
但憑什麼我會愛上她?我略感佔下風地感覺受辱著。
我雖然不是條件特好,但是可以說,從以前到現在,我沒有先愛上別的女
人過,甚至從來沒有愛上過任何女人。
[這算是挑釁嗎?]我問,語氣不好。
[不算。]她很篤定地回答我。
這樣的奇遇並不是第一次,而我已經太熟悉那種[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速
食愛情模式。這樣的愛情,它沒有支點,隨時會順著拋物線飛出去,緊張刺激
而且沒有後遺症。可是這一次,我卻感覺到空前的危機。那是什麼,我也說不
上來。
那天夜裡,她安穩地躺在我的手臂裡睡去。她螁下了金色假髮,洗去了濃
妝。卸下那些奇特衣物的她,比我想像中還要清純許多,像個二十歲不到的女
學生,甜甜的,乾乾淨淨的,逼得我渾身莫名罪惡感傾巢而出,像玷汙了什麼
聖潔的東西一般。
然而,縱使面對她有滿身的罪惡,我還是不忍將眼光自她的臉上一開半秒
鐘。麻痺到了無知覺的手臂也不忍稍動,就怕一不小心驚醒了她,然後,起身
對我說出永不再見的[再見]。
這樣的場景和對白每一天凌晨在這個充滿希望的城市一直上演,就好像已
經是吃飯呼吸一樣自然的事情。
至於愛情啊?!誰還在意?!
已難辨識出這是種怎樣複雜的心情。我,在一夜之間愛上了她嗎?還是,
我依然只是害怕人去樓空時一個人的寂寞?
直到清晨六點鐘,陳志祥催命似的電話鈴響才把這一切如夢似幻的美好硬
生生地敲破。
[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不負責任?!]一拿起電話,就聽見陳志祥
在電話的那一頭一疊聲地抱怨著。[丟了紙條就走人,這算什麼?!]
[怎麼了?]我問。這時候,她也因為我起身去接那通電話而驚醒了。
[小柔哪!約好今天要去見我爸媽的。可是你知道嗎?她居然昨天晚上留紙
條在我的辦公室,說要一個人去旅行。天啊,她怎麼可以?!為了今天的約會
,我還推掉了一個很重要的客戶,可她居然那麼任性….。事前也沒有跟我說一
聲,如果先說就不會弄成這樣子了。]
如果先說你會答應她嗎?我心裡想。
[先別擔心,或許她再過兩天就回來了。你們….這兩天沒有吵架吧?!]
[哪有?我們一直是再順利不過了。]他說得振振有詞,好像因為我的質疑令
他感到臉上無光,而顯得非常激動。[算了,我自己會想辦法把她找回來。我只
是要跟你說,下星期六的約得先取消。因為,我得考慮這個不負責任的女人是
不是當得起我陳志祥的妻子。就這樣了,我要趕去公司處理那客戶的事情。媽
的,一億多元的生意耶,她以為她賠得起嗎?]
[現在才早上8點?]
[先生,你要知道,錢是不等人的,你得先去堵它,ok?]說完,衝著我們十
年的交情,就毫不客氣地掛我電話。
忽然,我為了素未謀面的陳志祥女朋友小柔感到悲哀,陳志祥滿心覺得她不
夠資格當他的妻子,因為她丟了紙條去旅行….還真像我….。
[那是誰啊?這麼早就打電話吵人。]她自身後抱住了我,聲音柔得足以把我
溶化。
[有人弄丟了女朋友。]我苦笑著告訴她。雖然有點荒唐,但也有點逗趣。
[ㄜ?]她怔了怔,[有這種事?]
[當然有!我都撿到一個女朋友了,有人弄丟了女朋友有什麼不可能呢?]我
摸摸她的下巴,輕狂地對她說。
[誰啊?誰給你撿到了?]她甜蜜地笑著。[說得好像把女朋友當成小貓小狗
似的。]
[那妳要當小貓還是小狗?]
[妳要小貓還是小狗?]
[我?]我仔細地想了一下,回答:[小狗吧,小狗忠實又獨立。貓兒總是太依
賴了,而我討厭負擔。]
[自私!]她啐了我一句。[男人都是這樣子。]
[誰要妳老愛上男人?不愛女人?]我開玩笑地說。
[這算是飛蛾撲火的悲哀吧。也許,如果真有那種黏得要死的人來愛我,我就
逃之夭夭了。]她很認真地對我說。
[那是說定了?]我乘機下結論。[妳讓我愛。]
[你,好賊啊!]她笑得花枝亂顫,[試愛一個月。一個月之後再評估。]
[還評估?天!妳是處女座的嗎?]我訝異地問。
[錯。我是雙子座的,先生。]
第一次我清楚知道愛一個人的感覺。其實男人喜歡被依賴,只是不喜歡被
要求。我喜歡她什麼事情都來跟我說,無時不刻地需要我。為此,我在餐廳減
了一半的班,只想多陪陪她、看看她。
更甚,我害怕她,消失。不知怎的,這預感自始就存在,不是因為任何事
件、任何原因。或者是源於藝術家天生的敏感多愁吧,也或者,是我太重視了,
反而患得患失。
陳志祥對我說,我這個灑脫的浪子,終於也被拴住了。以前,什麼事都[無
所謂];現在,[有所謂]的事情愈來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