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進拱堂，站著等待，一個炎熱的下午，滿耳蟬鳴，樹影處處，他流了不少汗，拿出手帕來擦掉，光站著不是味兒，他向前走幾步，探頭看看這房子的內部。粉飾過的牆掩蓋了潮濕的水印，上面掛滿字畫和山水畫，地上的啞紅磚地發出乾涼的氣息，從玻璃窗透進來的陽光射到地上，雕花門窗框的影子靜靜地與磚地結合，檀木傢俱被擦得亮麗，卻也掩飾不了殘舊的花痕，就如整座房子，即使第一眼看上去保存得光鮮亮麗，也不能完全抹掉歷史的印記，細看下，看到前人的生活，在房子中四處也是那些影子......

他打了個囉嗦，大熱天卻感到房子中陰涼。他往偏廳走，見到她躺在一張梨花木長椅上，他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她躺著看書，並沒有理會他，懶洋洋的翻著書頁。他看到書的封面，是英文書，有一張清真寺的圖片。她只穿著一件小T-shirt和短褲，他不好意思看她雙腿前後踢著，她留意到他的乾咳，把書從臉上拿開，看著他。

「你在幹什麼？」她問，短短的頭髮，有點男孩子的氣質。

「我，來上課的。」他生硬的說，每個字也像片石頭一樣從喉嚨深處咳出來。

「嗯。」她把書重新放在臉前。

他站在那兒不知所措，滿臉通紅，卻又衝口而出：「你在看什麼書？」

她沒有理會他，光著雙腿踢著空氣，過了半天才說：「看回教建築歷史。」

「你很喜歡歷史嗎？」他一問完就立即後悔，覺得自己像個低能。

她把書重重地放下，在長椅上坐直了身子，並沒有看他一眼，雙腳在尋找地上的拖鞋，穿上了，起身走往廳中央的圓桌子，拿起一包香煙，點了一支煙，才看著他問：「抽煙不？」

他搖了搖頭。她慢條斯理走往一個靠牆的檀木五斗櫥，腳下拖鞋發出「噠，噠」聲。她在五斗櫥的抽屜翻呀翻的，香煙含在嘴裡，喃喃說：「在哪......」他看著她，不知該否退出去，畢竟他該在拱堂等人接待。

「你是我叔的學生嗎？」她問。

「嗯，被介紹過來的。」

「學彈琴麼？」

「對。」

「那不幸，我叔最厲害的不是演奏。」她笑著說。

「那他有什麼厲害？」

「音樂史和樂理吧，我猜。」

她放棄要找的不知道什麼的東西，在桌上的煙灰缸把煙弄熄，問：「我家有個拜祖宗的堂，要看不？」她說罷，也沒有理他，就走出偏廳，他不個為何，跟著她走。

她帶著他走過走廊，他到房子更深入的部份，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他失去了年代感，他不知自己身處何時，這老房子有殖民地式建築的柱，也有中國傳統四合院的感覺，得跨過無數門檻和走上走下一兩個梯級，門窗也是中西混雜著，雕著中國式花樣的窗框，在外卻又另加上一道木簾，格式說不出的怪異，好像一所傳統的中國老房子，被強加入了一點殖民地的西化，沒有完整感，破落，被分割。

她帶他到了其中一個弄堂，上面掛了幾張穿著清朝官服的畫像，也有幾張黑白糢糊老照片，好幾個神主牌在中央一張桌上供奉著。她興奮地看著牆上那些死人樣子，說：「很厲害吧？平日我不敢獨自一人來這裡，一來這裡就覺得自己身上要長出霉菌來一樣，你看，那些百年前已死了的人，都聚在這兒閒話家常。你能相信嗎？我是他們的血脈，都是那麼的醜。」他偷偷看了她一眼，並不醜啊，他想。可是牆上的東西讓他害怕，他不能相信，現今香港居然有這樣的房子，像歷史博物館一樣。

「走吧，我帶你四周參觀一下。」

她走在他前頭，一雙拖鞋發出的「噠，噠」聲很有節奏。他們走過幾個弄堂，她一邊說：「這房子很奇怪，從前其實是殖民地建築式的房子，可是我太爺不喜歡，自己把它改建，先從兩側擴建出去，再在中間延伸最大的廳堂，原本最後排是讓下人住的，可是工程到半路就停了，好像是因為打仗吧，我也不太清楚了，從前有很多下人，全都住在房子左翼的小房子裡，現在少了下人，都住到三樓的閣樓。現在，你看，末端那樓梯走出去，就是後園了。」他們走了大約六級樓梯，她開了一扇玻璃門，轉身對他說：「要是你繼續轉右往這樓梯上，就會直達三樓。到二樓要從另一邊走。」他倆踏出玻璃門外，面前是一個荒廢了的網球場。

「你會打網球嗎？」她問。

他點點頭。

「可惜我不會。」她說。「從前他們每個人也會打網球，那是放洋受過高等教育的象徵，我太婆沒有紮腳，卻穿上一雙網球鞋，在這兒奔奔跳跳，可是他們最後還是毀了她。」

他想，「他們」是什麼人？

「來，到庭院去坐坐，好熱。」她說罷走回屋子去，又穿過幾個弄堂。「可惜我不能帶你上二樓去，有個圖書館，藏了很多字畫，他們都不賣，只放著，氣溫濕度調較得剛好，厚厚的窗簾也是長期關上，沒有陽光的房間，我小時候最愛躲在那兒睡午覺，那是最好的睡眠。」其實也用不著，他想，房子四周已掛著很多畫作，他不會欣賞，只是墨水而已，有什麼叫人著迷？雖然他只是走馬看燈，可是他留意到，這房子四處也是書，有很老舊的中文書，也有很大本的英文書，也有外文的書，日本書，法文書，意大利文書，它們彷彿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四處亂放一樣：隨意依在門窗旁，厚厚一疊放在地上，一大堆的堆有牆上，桌上桌下，櫃子上排著倒亂著，幾乎只要隨處看一眼，就有書的蹤影。

他們來到房子中央，有個小庭園，長滿植物。她走進去，找到一個坐下來的石椅，她示意他坐在另一張石椅上。他坐下，難以置信的看著這庭園，說：「這裡只差一個人工瀑布吧？」她卻突然起身說：「我著傭人拿茶來。」之後她在綠葉中消失。

他獨個兒坐著，居然感到涼風陣陣，蟬鳴那麼遙遠，其實已在耳邊。他流了一身汗，感到虛弱無力，他到了一個什麼地方去？他拍了拍自己的臉，提起精神來，他對自己說。他看到石椅旁，放了好幾本厚厚的書，他側著頭細看，是法律書。

「那是我爸的書。」她回來，坐下。「我爸本來唸法律，不知怎的，之後放棄了，書又不捨扔掉，留了下來，其實，他們從沒有扔過一本書。我爸唸法律，我叔唸音樂，我姑唸......」

「你唸什麼？」他問。

「我什麼也唸，只有理論不唸。」

「為什麼不唸理論？」

「那些為理論著迷的人，都不是從實際的角度看這個世界。理論是可以被推翻的，我為什麼要浪費我的精神在一些可以被推翻的東西上？理論只是一個想像，一個把事情合理化的想像，要是透過一個想像來看這世界，那是很不真實的。」

「理論只有其中一個方法，助人理解一些事情，分析一點什麼吧。」

「那並不真實，真實的事情，沒有理論能解得通。」

他沒有與她爭辯，傭人端茶來。

「我們有一級的龍井。」她說。

他不管那是一級還是次級，在這麼熱的天氣喝熱茶，一定是瘋了。

「喝下去吧，比喝可樂更消暑，蠢材。」她看到他的臉色蒼白。

茶放在那疊兩呎高的法律書上，書成了茶几。他看著書發呆，他流著汗，手震著。

「你每天也至少彈琴彈十幾小時？」她問，不知從那些弄來香煙，點了抽。

「嗯，你怎知道？」

「你的臉色很難看，好像死人一樣，我從前也是被迫著彈琴，一彈就彈上好幾小時，邊彈邊哭，當時我也像個死人，不過你大概真的很愛音樂吧？你是把自己推向極限，以為不斷練習就會彈得好。」

「我以為練習是唯一進步的方法。」他有點惱，即使是她，也不能斷言推翻他多年努力。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他說不出她的真實年齡，好像仍是少女，卻又像一個未熟透的女人，說不出來的一種氣氛包圍著她，令他過得一點也不沉悶。她的短髮被涼風吹動，落在臉頰上，眼神好像看透所有，很老練的語氣，穿著拖鞋的雙腳又充滿稚氣。他很混淆，不敢再正視她，看到別處去。

「看，你逃避我的眼神，你對自己沒信心。」她說，呼出一口煙來。「可是，你的手指呢，很修長，天生是一雙演奏家的手吧？可是它們都有種孤單感，因為它們很少碰其他身體吧？」

他不知該說什麼好。她捉住他的手，她的手很滾燙，幾乎要把他燙傷，他呼吸急促起來，她感到了，緊緊握住他的手，緊握到讓他痛，他感到手中的汗快要被擠出來滴在地上。此刻他倆之間的距離，就只有數吋，他腦中完全空白，合上了眼。她慢慢放開了手，他張開眼時，見到她離開庭園。

他坐在庭園中，呼了一口氣。

他跟著她走，她走回剛才她在看書的偏廳中，說：「你在這兒等我。」之後她離開了。

他坐有之前她躺著的梨花木長椅上，拿起她看的書，回教建築史，他看了看，沒興趣，放下，腦中回想剛才她緊握他的手，在那個庭園中，彷彿一個秘密約會。他居然感到臉頰滾燙，多久沒有臉紅了。

她回來，手上拿著一個相架。

「看。」

相架中，有一張照片，一個灰漠漠的海洋旁邊，加一個好像荒廢了的遊樂場。

「都是平價機票的禍。」她說。

「什麼？」他聽不明白。

「五十年代尾，美國航空開始平民化，機票越來越平，原本只有當地居民去渡假的Atlantic City，多了很多從其他州來的遊客過暑假，沿海就起了很多resort和餐廳。」她停了下來，好像已經說明了她要說的事，並覺得他也明白。

「那......又怎樣了？」他問。

她取回相架，平躺在椅上，雙腳掛有邊緣，拖鞋掉到地上。

「躺下來。」她示意他躺在她身旁。

他有點猶疑。

「別怕，下午只有我在這偏廳看書，誰也不會進來，躺下來，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也躺下來，轉過要來看著她，她舉起照片，說：「看。」

二人沉默地看著，他不知道有什麼特別，那只是，一個海，一個遊樂場而已。

「平價機票怎樣了？」他問，偷看了她一眼。

「平價機票把所有地方都毀了。」她說。「當他們發現，還有更好玩的地方，覺得這兒已過時老舊了，他們便不顧而去，留下一間間孤單等待的小渡假屋，忘記了炸海鮮的美味，讓它們一起成為歷史。渡假屋荒廢了，門窗破爛，牆上卻仍有當年畫著的招牌，那短暫的快樂，退色，破落了。然後，他們在更遠的地方，繼續這個循環，他們到過的地方，只剩下破舊的渡假屋，其餘什麼也沒有。」

「平價機票惹的禍。」

「對，平價機票，我很討厭。」

「那就是你要說的秘密？」

「不，我決定不告訴你。」

「為什麼？」

她放下相架，他看著她，她轉過頭來看著他。

「那照片是你的？」

「不，是我姑姑的。」

「你要還給她嗎？」

「不個怎還。」

她吻了他。他很自然的，也吻著她。那是一個，很平淡，很輕盈的吻。

「那是為了什麼？」他問。

「不為什麼，我叔回來了，你去上課吧。」外面傳來車聲。

他再吻她才離開偏廳。

他到二樓上課，在一個房間中央，放著一座鋼琴。房子傳來陣陣琴聲，她坐在椅子上，點了香煙，突然想到了什麼，就穿上拖鞋，「噠，噠」聲的走出房子外，開了花園的水喉，向花園的花木噴水，香煙燒了半支，她聽著鋼琴聲，搖搖頭，傭人來把水喉接過去，她說：「還是京劇比較好聽吧？」傭人笑著說：「一會課堂完了就可以聽喇！」她走回房子裡，沒有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