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19 14:10:54葛瑞絲

找圓

(原文刊登皇冠雜誌666期)

 

那一年高中聯考剛放榜,正是意氣風發加上閒適安樂之時,睡覺睡到自然醒,天天吃brunch,爸媽滿足的笑靨,使得我在家中說起話來份量十足,兄姐妹們看我囂張模樣,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我,恣意享受著上高中前的悠閒暑假---慵懶、愜意,憧憬著未來三年的美好…。

 

    晚餐後,媽異常沉默的處理饍後,放榜時的喜悅似乎很快的被沖淡了。”不對呀?!就在昨天,我還跟她愉快的討論我未來的雄心壯志、偉大抱負…,她聽的津津有味,眉開眼笑呢!”我狐疑著。

 

    爸臉色嚴肅,從客廳走進緊鄰飯廳的主臥室,四小敏銳察覺空氣中的凝重與詭異,噤若寒蟬,這時的我也只能察言觀色。

 

    悶悶的看著電視,不知所云。”一會兒就過去了!爸會哄媽的。”我想。

 

   「砰~~~~~!鏘~~~~~!」巨響下接著是碎裂聲---是那張特製的圓形大理石餐桌!飛奔至飯廳,四小排排站著,圍觀著如破鏡般的圓桌,爸大吼,用他的空手道黑帶把已裂為半的圓桌再切碎、切碎……。媽坐地放聲大哭:「那-----~~~~~~~~~~~~~?」

 

   哥、姊選擇沉默的溜進自個兒房間,妹則驚嚇哭喊,”是啊!這景象未曾見過!”我故作鎮定的。

 

   持續著,爸震耳吼叫,媽號啕哭喊,伴隨著扔出的皮包、皮帶、服飾配件…,歇斯底里般。”我該做些什麼?這景象真的未曾見過!”我想。

 

   阿姨家電話佔線中,我只能飛奔、飛奔…,穿過傳說中發生凶殺案的巷子,穿越空曠的運動場,夜色中,忘卻恐懼,我只是飛奔…,往運動場對岸的阿姨家。

 

 

   外婆、阿姨終於來了!我似吃了定心丸---儒弱大哥,膽小大姐,外加一個失去理智的小妹---第一次我得扛起擔子。

 

   仍吼著,仍哭著---「我要離婚、我要離婚啦~~~~~~~~~~~~~~~~~!」媽坐在地上,像個幼稚耍賴的小孩,我們勸著、勸著,依然無效。”媽真的要離婚嗎?”   我要扛起家裡的擔子,我得做些什麼讓媽停止哭泣:「不要再哭了!離婚也要起來辦手續…」…………

 

 

 

    時間凝結,一陣靜默,勸架聲、吼聲、哭聲嘎然止息。”我的話產生了功效了?”我心中放下擔子,但,不到一秒鐘。

 

   「快!快跪下!」外婆、阿姨神色緊張。”這句話是怎麼了嗎???”我愣住,我跪下。那年,我國中剛畢業,剛剛考上高中。

 

   ”這句話到底怎麼了?”我還在思索中,皮包、皮帶、配件…繼續傾巢而出,但標靶已由爸轉向我,一條皮帶劃過臉頰,一陣刺痛,留下血紅印子。「妳這個不孝女!敢叫我們離婚?」媽吼叫,轉向爸:「你要跟我離婚是嗎?妳女兒建議的真好啊!」

 

   我的話產生功效,爸媽的爭吵的確止住,爸的拳頭由圓桌轉而重重的落在我肩上、背上、頭上、臉上…「跟妳媽道歉!跟妳媽道歉!」繼續捶打著、捶打著…,用他空手道黑帶。”我的瘀腫能否黏牢圓桌呢?”我看著破碎的圓桌,想著。

 

   驚呼、慘叫中,沒有人拉得住爸,直到媽終於停止哭泣…。

 

 

 

    客廳是獨立的,一條窄窄的通道通往飯廳、臥室、浴室…,兩人擦身而過必定會碰觸到的。

 

    再也沒有摸我的頭開玩笑:”嗨~大頭班長!”,只是默默地,數給我零用錢。「爸!吃飯了!」是我三年來最常說的一句話。

 

    我一直覺得頭痛,高三那年特別嚴重,”並不是課業壓力,是三年前的腦震盪後遺症。”我總是這樣認為,是雨點般的拳頭,在夢中不斷地提醒我。外婆說:「找醫生看一看。」我就快大學聯考了,等考完試再說吧!

 

    我們吵架了嗎?沒有,只是不再親膩了。成績單、獎狀是唯一能看到他嘴角上揚的時刻,熱鬧的家庭生活,很少人能觀察出微妙的變化,三年前的事早已雲淡風輕,或許除了我以外。我不確知爸也走過了嗎?還是漸漸忘記曾有的親膩,習慣於現在的冷漠?拒絕過的道歉,視而未見的笑容---他的努力停止於何時,我忘了!大家說他是嚴肅的爸,而我是沉靜的少女?其實,不是這樣的。

 

    真的不是這樣的!”爸!為何你不再試試看呢?我的傷口復原特別慢,我冰冷的心特別硬,但是已經開始癒合了呀!已經開始融化了呀!從小我就學不來姊妹們的撒嬌奉承,我一直很憨,爸!你忘了嗎?我是『大頭班長』啊!我沒有變,只是你小心翼翼…。”

 

    高中畢業典禮他也參加,我們也挽手合照,但是那感覺不對了,我一直在找尋三年前失落的關係。

 

   「不是什麼腦震盪後遺症,是妳兩眼的視差。」醫生說。然後,我帶上隱形眼鏡,再也沒有頭痛。愉快的大學生活,搬到新家的新奇,讓事情似乎平靜無痕,我們笑著、談著、一起用餐、出遊,但是,終究只是繞著我學校的出色表現打轉,沒有其他的話題了嗎?我好想嗲聲嗲氣的,學姊姊、妹妹們撒嬌,但他對我跟哥一樣---期待、成就、榮譽…。

 

    破鏡重圓,大理石圓桌又特製一張,爸媽彷彿沒發生過任何事一般,依然非常恩愛,時間也讓我們和好了,不,事實上,我們從未吵過架,只是我一直在尋找失落的感覺…。

 

 

 

    他還是參加了我的大學畢業典禮,還有婚禮,他從來沒有缺席過什麼,他還是驕傲的跟親友說我的表現,但這並不是我要的。我究竟要什麼?為何一顆心酸楚著?姊結婚時,他痛哭流涕,不捨的緊緊抱著她。我呢?畢竟也瞥到了他眼角的一抹眼淚,或許我應該滿足了吧!

 

    婚後我有了一個寬闊的家,也沒有狹窄走道讓人擦身相碰觸,那樣的碰觸是窘境還是樂趣?身處寬廣空間的我,反而再三回味著從前,渴望著在陌生城市裡與人有碰觸,而我也找到了一群教會裡的人。

 

    十多年了,夢裡不再出現拳頭、吼叫、哭喊、碎裂…等兵荒馬亂的情景,應該早都忘了的,我卻在教會裡聽到「罪」這字眼,重新咀嚼那苦澀的回憶,一直浮現家裡那條陰暗的走道,和交會時爸落寞的神情。

 

 

    不用電話,特別慎重的提筆,捎了封家書,我知道愛舞文弄墨的爸,歡喜這一套。我推敲著字句、詞藻,一封完美的、華麗的、經過努力修飾的信。”我道過歉了!我認罪了!”算是對上帝有交代。

 

    回娘家,爸沒說什麼,這讓我有點兒心焦,我誠懇、莊重、神聖的再次道歉,爸只靦腆的笑笑,倒是媽唸我從前的直拗好一會兒。

 

   我應該輕鬆的,十多年了!說恩怨太嚴重,尷尬確實有的,現在終於一笑泯之。但,我惆悵什麼?我是真心誠意想道歉,或許也想做給上帝看,但我真的希望和好,恢復關係…。「關係」?!

 

    我知道我惆悵什麼了!是那種「遺失」,我一直在尋找的失落關係---摸著我的頭喊著:「嗨~大頭班長!」…,那情景不可能再回來了!

 

 

 

 

    他病了!非常嚴重!火車飛奔、飛奔,從這個城市到那個城市,像小時候那晚,飛奔到阿姨家。此刻,火車載我飛奔到醫院。

 

    他躺在病床上,漲紅了的臉,發著高燒,仍有意識,媽輕喚醒他,他奮力的撐開雙眼,發出嗯哼聲。他知道我來了!

 

    我靜靜的走到床頭,看著他光禿的頭頂、發白的兩鬢。我站著,停了幾秒鐘,努力讓淚退入眼眶,終究,還是,情不自禁抱住了他的頭,親吻那亮亮的、禿禿的額頭:「爸~我愛你!」我的頭緊緊靠著他的,涕泣流滿他發燙的臉,混著他的眼淚,一起滑下,落在病房的地板上…。我的心緊縮著,就在那一刻,我找回了失落已久的感覺…。

 

 

 

    他出院了,休養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說該出去走走、透透氣,不如就來我的城市吧。我們參加教會舉辦的郊遊,有很多「闖關遊戲」,那是給全家人參加的。遊戲規則是---每一關闖完,全家人一起抱一抱。我們五個人,闖了很多關,抱了很多次,開懷的笑著、鬧著…,我心中甜甜的。

 

    爸媽說要回去了,下回再來。我說:「好,下次再帶你們到處去玩。」送他們到火車站,人來人往的,警察忙亂的驅趕著車,這裡不能久停。爸媽下車,我搖下車窗,揮揮手說再見,準備開走。爸卻沒走,站在車窗旁,他說:「闖關完,全家要一起抱一抱。」我愣住了,看著警察先生,看著來來往往的車潮、人潮…。

 

    我下車,我們緊緊抱在一起---爸、媽、我。警察看著我們,人潮看著我們,車潮停止前進,時間也停止…,只有我的淚偷偷滴著。

 

 

 

    再次回娘家。媽大喊:「吃飯囉!」,我大口大口吃著,媽說像惡狼出閘一樣,全家都笑了,我說:「外面吃怕了,還是家常菜好吃!」揮舞著空空的飯碗,爸接過去,又幫我添了一碗:「妳這個大頭班長”!小時候就屬妳最會吃」他瞇瞇笑著,我低頭猛扒飯,沒人發現光滑的大理石圓桌上,圓圓一滴淚珠,我順勢用手抹去,輕撫著這張熟悉的大理石圓桌,這張比之前那一張還溫潤,從那次以後,快三十年了沒有再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