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06 06:54:58葛瑞絲

十一ˋ固執與堅持

自從腹部絞痛開始,我就不喜歡訪客,也不想說話,總覺得看護很聒噪,訪客很煩人,那不可預期又無邊無際的痛何時能休?唯有爸媽和老公來時,我可以坦然表現疼痛。
這天爸媽來訪,和公婆坐著聊天,拉起了簾子,我靜靜縮在病床上,躲著承受疼痛,大家也不吵我。我聽到母親對婆婆談起以前的我:「…剛畢業就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企業集團,她真是能力很強,想都沒想到結婚後變成家庭主婦…」。我知道父母總是惋惜家中最會讀書的我,一碰上了老公,完全被愛情沖昏了頭,放下一切,南下嫁給他。
信了耶穌之後,我一直謹記「丈夫是妻子的頭」、「妻子是丈夫的幫助」這兩句話,在我認為,如果不能學以致用,就應該到診所幫老公的忙,無奈他並不需要我的幫忙,我忘了上帝愛我的本相,並不是要我委屈自己。直到憂鬱症那年,我知道有一些事若不達成,我這一生終究會有遺憾,但我究竟在堅持什麼?

公婆才剛欠下龐大債務,緊接著921大地震,把診所附近的大樓都震垮了,社區居民紛紛搬離,診所的門診人數一落千丈,逼得只好轉移陣地,到鄉下開業。先生向一位好友貸了幾百萬元以還公婆的債務兼做投資,投資部分如大江東流一去不復返。這位好友,是先生收藏骨董品那幾年認識的同好,是個大富豪,兩人一見如故,我們夫婦倆還當了他孩子們的乾爹乾媽。先生積欠債務時,他不但沒催著還,有好幾次還要我到他公司上班,我一直沒答應的原因是:(一)、他們夫婦倆樂善好施,曾有朋友攜家帶眷到公司掛個總務、會計…等頭銜,坐領乾薪,屍位宿餐,把他夫婦倆當散財童子。(二)、我不知道公司是否真正需要我的法律專業,還是我只是另一位屍位宿餐,空降部隊?(三)、到債主的公司上班,不急著還債,還可以領薪水,甚覺汗顏!(四)、如果從事的不是法律方面的工作,有違我「學以致用」的堅持。
我究竟是「堅持」還是「固執」?從小認識到大的志恆常說我:「正直的令人討厭!」

在教會當了幾年輔導,其實我並沒有這方面的專業背景,我不知道為什麼孩子們要把他們的心事告訴我,卻不告訴自己的爸媽?我更奇怪為什麼很多人喜歡告訴我他們的難處,想聽聽我的意見?似乎這是一種特別的天賦。我開始在想,或許這是我該試著走的一條路,但我仍堅持自己所學的是法律,於是報考「觀護人」成為我的選擇。(註:觀護人..)
那一年我從憂鬱症中剛復原,精神仍時常無法集中,但我非常用功準備考試,也去補習,8個月的時間準備了17個科目,在還沒考試之前我已很有把握,考完了更是充滿信心。成績單發下來了,我好幾科都是以70幾分的高分通過(榜首的平均分數約70分左右),詭異的是,其中一科竟然出現了個位數,結果平均起來還差錄取分數一點點(64分左右---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直覺是分數算錯了,急忙復查,無奈答案是「分數沒錯!」就算沒讀書隨便亂寫也不可能考出這種分數,我相信是各題的分數加錯了,但要求閱卷被拒,請考委會把各題得分告知我也被拒絕。(註:高考觀護人每科只考四題申論題,每提各佔25分)我永遠記得這科目是「少年事件處理法」!是我的拿手科目!
我無解,上帝為何開我這個大玩笑?有一位教會的長老說:「顯然上帝藉著環境告訴妳,這不是妳要走的路。」這似乎是唯一能解釋的理由,那上帝要我走什麼路?

監獄裡的「受刑人」一直是我心中的負擔,這是一個沒人想去的地方,如同我一位精研佛法的鄰居所說:「那裡的『煞氣』很重!」老實說不但沒人想去,一般人也不容易進去,奇怪的是,我就是覺得那裡的人需要我。
我禱告了很久,某一天,一位互不相識的更生團契牧師來電告知,女子監獄的戒治所(註:專門矯治吸毒犯的地方)需要一位具有法律專業背景的人去幫忙上課。他說是經由另一位牧師的介紹才找到我,我憶起與那另一位牧師多年前確實有一面之雅,他是大我好幾屆的大學學長。更生團契的牧師說,我那位牧師學長因不碰法律好久了,對於敎授法律科目恐難以勝任,突然間想到了我,又不知如何聯絡我,禱告半天,竟然就發現我當年留下聯絡電話的小紙條!很玄吧!上帝就是這麼有趣!

監獄那邊說有車馬費補助,我想既然是個義務工作,所以並不在乎這個金額,但出乎意料之外的,鐘點費並不少。

整整兩年的時間,我在女子監獄戒治所教授「公民與法治教育」課程,那是「非常快樂」的兩年!大家都知道我是基督徒,也都接納我的上課方式,我習慣在課前課後禱告,我採用法律案件實例的即席上課方式,也開放讓大家問問題…。本來沉默安靜,似乎對未來不抱希望的受刑人,漸漸的在課堂上與我有了良好互動,甚至她們在生活上遭遇難題,也會請我幫忙禱告…。我只是很盡心盡力的授課,但每一次從監獄出來,竟有一種很充實的感動---我敎她們法律,她們敎我一則則人生的奮鬥與艱辛的故事,到底誰收穫比較多呢?恐怕是我吧!好友令宜說:「監獄的牆裡牆外關著兩種罪人,一種犯了法律上的罪,一種犯了道德上的罪,牆外的人也不比牆內的強多少。」是啊!牆外的我們---勾心鬥角、嫉妒、貪婪、驕傲、不道德…,只不過人為的法律不定罪而已,真的是沒啥好自衿自誇的。我的這些監獄學生們,兩年來寫了很多關於她們心路歷程的好文章,還要我編輯成冊,我一直未付諸行動,應該是動手執行的時候了吧!

一直到被宣判罹患癌症,我才「依依不捨」的離開監獄,獄方和我自己都很希望病快快好起來,趕緊「回監獄」!(這麼受監獄歡迎又愛進監獄的人應該不多吧!)

在監獄授課的這兩年,我的法律功力增進不少,而且接觸到各式各樣的諮商輔導實務經驗,我自覺理論不足,於是到大學修諮商輔導的學分,那一陣子我又重拾學生生活,充實又有趣!我發現「心理學」、「諮商輔導」原來這麼有趣,讀起來格外起勁,寫出來的報告也受到老師賞識。真的,這兩年我好踏實,我還想進一步考研究所、諮商師呢!突然一個癌症使我美夢破碎,不知情的老師還來電問我為何沒去考期末考?他說我成績這麼好,一定會讓我補考:「感冒嗎?很嚴重嗎?」,那時我剛得知已經不是零期癌,我說:「老師,不用等我了!我不可能回去考試了!」
「究竟生什麼病?我聽妳的聲音還好嘛!」
「是癌症!」
「……」
「……」
不知多久才打破窒息的沉默,一掛上電話,好不容易才接受得癌症事實的我,又流下淚來,悲痛萬分,曾有的夢想與抱負如溪水流逝,如塵埃灰飛煙滅。難道這條路又不是上帝要我走的路?

我們那位富豪朋友,在得知我罹癌之後,再度誠懇的邀請我到他公司去上班,他知道這幾年我在監獄教授法律課程,他說公司真的需要一位法律專才,相約等我手術好了,一定要答應他,我終於知道人家是真的賞識我的專業,不是施捨,答應快快養好病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