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痛與愛~目送
目送
文/龍應台 2007/06/22
摘錄自《人間 三少四壯集》
華安上小學第一天 , 我和他手牽著手 ,
穿過好幾條街 , 到維多利亞小學 。
九月初 , 家家戶戶院子裡 ,
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 ,
枝枒因為負重而沈沈下垂 , 越出了樹籬 ,
勾到過路行人的頭髮 。
很多很多的孩子 , 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 。
小小的手 , 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裡 ,
怯怯的眼神 , 打量著周遭 。
他們是幼稚園的畢業生 , 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 :
一件事情的畢業 , 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 。
鈴聲一響 , 頓時人影錯雜 , 奔往不同方向 ,
但是在那麼多穿梭紛亂的人群裡 ,
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
--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 ,
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 。
華安背著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 ,
但是他不斷地回頭 ;
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 ,
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
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裡 。
十六歲 , 他到美國作交換生一年 。
我送他到機場 。
告別時 , 照例擁抱 , 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 ,
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 。
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
他在長長的行列裡 , 等候護照檢驗 ;
我就站在外面 , 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 。
終於輪到他 , 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 ,
然後拿回護照 , 閃入一扇門 , 倏乎不見 。
我一直在等候 , 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 。
但是他沒有 , 一次都沒有 。
現在他二十一歲 , 上的大學 , 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 。
但即使是同路 , 他也不願搭我的車 。
即使同車 , 他戴上耳機──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 , 是一扇緊閉的門 。
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車 , 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 :
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 , 眼睛望向灰色的海 ; 我只能想像 ,
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 ,
但是 , 我進不去 。
一會兒公車來了 , 擋住了他的身影 。
車子開走 , 一條空蕩蕩的街 , 只立著一只郵筒 。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 ,
所謂父女母子一場 , 只不過意味著 ,
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
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 , 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 ,
而且 , 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 : 不必追 。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 ,
我的落寞 , 彷彿和另一個背影有關 。
博士學位讀完之後 , 我回台灣教書 。
到大學報到第一天 , 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 。
到了我才發覺 , 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 , 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 。
卸下行李之後 , 他爬回車內 , 準備回去 ,
明明啟動了引擎 , 卻又搖下車窗 ,
頭伸出來說 : 「女兒 , 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 , 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子 。」
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 , 然後噗噗駛出巷口 , 留下一團黑煙 。
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 , 我還站在那裡 , 一口皮箱旁 。
每個禮拜到醫院去看他 ,
是十幾年後的時光了 。
推著他的輪椅散步 ,
他的頭低垂到胸口 。
有一次 , 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 ,
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 ,
裙子也沾上了糞便 , 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台北上班 。
護士接過他的輪椅 , 我拎起皮包 , 看著輪椅的背影 ,
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 , 然後沒入門後 。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 。
火葬場的爐門前 , 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沈重的抽屜 , 緩緩往前滑行 。
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麼近 , 距離爐門也不過五公尺 。
雨絲被風吹斜 , 飄進長廊內 。
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髮 ,
深深、深深地凝望 , 希望記得這最後一次的目送 。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 ,
所謂父女母子一場 , 只不過意味著 ,
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
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 ,
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
, 而且 , 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 : 不必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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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以前看龍應台的
< 野火>
看得實在痛快
在當時封閉的年代
算是蠻有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