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5-03 00:52:05拾荒女子
儼然記
朋友之間的相交,究竟可以到怎樣的程度?
韓芸終於明白了,在她認識岳樊素之後。
幼年時代便遭父母雙亡噩運的樊素,本身就是一篇傳奇。
她住在舅舅家,由外婆撫養長大,外婆用盡自己所有的積蓄,
供她念完大學。
在她的心裡,只有外婆是需要反浦報恩的唯一親人。
過渡的恩怨分明,使她顯得冷漠而理智。
盡管如此,多年來隱忍的悲苦,卻化為周身美麗的光華。
她的『美麗』雖不是公認的,她的『光華』卻有目共睹。
大學四年,韓芸和樊素是一雙形影不離的好友。
因住宿而結緣,一住就是四年,也是奇數。
到了後來,她們不借語言,而能明了對方的心意。
在租賃的小閣樓上,常可以兩杯香茗,微笑對坐一個下午,
直到夕陽西沈。雖然一言不發,整顆心都是滿溢的。
大學畢業那年夏天,她們相攜到外雙溪故宮一帶閑逛。
坐在一團崢嶸的樹蔭下,陣陣淡雅的幽香隨風飄來,
偶爾,幾朵白色的小花,從眼前滑過,輕悄的跌落在地上,
這是個寧靜的下午。
樊素小心翼翼的拾起一朵落花,放在掌中旋視,她贊嘆的:
『你看這花,韓芸!』
韓芸湊近她細白的手,那朵花立在她粉紅色的纖細掌紋中。
純白的五個花瓣,籠著一圈鵝黃的色澤,雖是落花,卻不軟弱,
顯出一股精神。
樊素抬起頭,看那滿樹的花朵,她們一朵一朵獨立綻放,
不是一簇一簇熱鬧的依偎,
這樣細致的花朵生長在如此高拔茂密的大樹上,並不多見。
『這是什麼樹呢?開了滿樹的花……。』樊素喃喃的。
『這花沒有心呢!』韓芸突然發現,她拾起腳邊其他的落花:
『真的,真的沒有花心,是空的。』
樊素仰面注視花樹,她深吸一口氣:
『看它們,好像在等待著什麼,等了一世又一世……』
她的眼光落在掌中的花朵上,嘆息的:
『等得連心都消失了。』
韓芸的心,猛地一縮,突如其來的末名感動。
樊素的上身傾向韓芸、眼神有些迷茫,她問:
『你想,世上會不會有一種情緣,經過幾世的等待,只為了一刻的相遇?』
『瞧!』韓芸憐惜的靠著她:
『你又來了!』
『我相信這種事……』樊素任意的掠過披肩長發,
半邊臉頰被夕陽映得緋紅,看起來氣色很好,雙眸顯得特別晶亮。
斜睨著韓芸,她問:
『你信嗎?你不信嗎?』
韓芸不和她辯,只抿嘴微笑。
然而,離開的時候,韓芸經意的回首張望,
微風中,每朵花兒都在枝葉中搖蕩,
恰是一顆顆長久等待而顫抖企盼的心靈。
沒過多久,她認識了一個學植物的男孩,
男孩聽了她的描述之後告訴她,那種開滿花的樹,
有一個美得令人神往的名字——木蓮。
畢業以後,韓芸回到東部故鄉,樊素留在臺北。
韓芸寫信將『木蓮』的事告訴她,她竟然沒有什麼反應。
只因為突然之間,她跌進了深深的迷惘……
記不得這個夢境第一次出現,是什麼時候?
她置身在一座竹林中,碧竹高聳入雲,密密排列著,
有輕煙或薄霧籠在眼前,微透著沁膚的涼意,
她在林中奔跑,似乎在尋找什麼人;
又象是被人追趕,一顆心淒淒惶惶的懸吊著,
除了自己的喘息,什麼聲音都聽不見。
她困難而費力的邁著步子,常感覺來路被阻了,
卻又豁然開通……她一直跑到一道小溪旁,不得不停住,
溪水揣急,沒有可以跨越的石塊,也沒有渡船,
她極為不甘的停下來,然後,便清楚的聽見一聲嘆息,
悠長、緩慢、深沈、男性的嘆息……
她醒來,冷汗涔涔,全省毛孔張開,虛弱與迷惘自心底昇起,泛漫開來。
一而再,再而三,這樣的夢魘愈來愈令她苦惱,
她不知道自己在夢中瘋狂的尋找什麼?
她不知道那奇異的嘆息代表什麼?她期待入夢,為的是揭開疑團;
然而,一次夢醒,便加深一層懮郁。
於是,她在等待的同時,也神經質的帶著恐懼的心情。
這個夢打擊了她的自信與高傲,原本拒絕信仰任何宗教的樊素,
一臉無助與茫然,找到居住東部鄉下的韓芸。
聽完她的敘述,韓芸也只能坐著,沈浸在不能理解的困惑中。
樊素對她說:
『你以前告訴我,你家後山有座廟,求神問卦,都很靈的。』
『樊素!你以前從不相信這些的。』
『現在不同了,我覺得這個夢一定不是無緣無故的,
我必須知道其中的奧妙,纔能不受它的折磨——。』
『好吧!』韓芸勉強帶她出門,但,在感覺中,這樣的夢,總不是吉兆。
於是,韓芸叮嚀道:
『但是,也不能太相信……。』
老廟祝擎著那支簽,反復觀看,沈衿良久,然後告訴她們:
『有情無緣嗎,也是枉然……。』
『我能見到他嗎?』
廟祝抬起頭望著樊素,鏡片後的瞳仁蒙蒙的,帶一絲悲憫的意味:
『既是無緣,相見不如不見……。』
那夜,樊素從夢中驚叫醒來,韓芸也翻身爬起,
就著月光,看見她臉上狼藉的淚痕。
她失魂落魄得更厲害,從沒有談過戀愛,而今卻比失戀更嚴重。
韓芸為他擔心,認為這是過渡壓抑自己的結果,
幾乎忍不住要勸她去找心理醫生談談。
但,她的敏感令韓芸不敢造次。
『我又做夢了……』樊素抽泣的,落淚紛紛:
『差一點就要看見他了,韓芸!你相信有他嗎?』
韓芸不是不相信,但是情願她不要相信;
想起那些對她關愛容忍的男孩,始終得不到她的青睞……韓芸點頭,
卻顯得困難勉強。樊肅立刻看出韓芸的無奈,閉上眼,不發一言的轉過頭。
樊素在第二天清早離開韓家,韓芸送她到車站。
因為失眠,她們的臉色和精神都不好,彼此也不交談。
韓芸靜靜的打量樊素,纖弱而凝肅鑄成一種特殊的神韻,
薄脣毅然緊抿,透著漠然不可及的悒郁。
曾經,在她們共處的日子裡,挽緊手臂,
便有一種親昵的如同姐妹的情感,總以為未來不可知的歲月,
一定可以共渡喜悅與懮傷……韓芸的心隱然絞痛,
因她對樊素的苦惱,全然的愛莫能助!
火車進站了,樊素提著簡單的行李站起身,
韓芸忍不住握她空著的手,急切而不知所雲:
『好好的……珍重……。』
她轉臉看著韓芸,扇動睫毛微笑,那笑意融化了冰霜。
韓芸最愛看她笑,因她一笑便掃盡眉宇間的輕愁與早經世故的滄桑;
她笑起來總像個稚氣的孩子。
樊素回到臺北,她生活的地方。
白天,她是出版社沈靜的小職員;
晚上,她是『萬象劇團』狂熱的演員。
從求學時代,她就參加了這個戲劇團體。
團長霍天縱是她的戲劇啟蒙老師,她對霍天縱始終保持敬慕與懾服。
他們常在一起談人世間的無常,霍天縱開朗達觀,
是十丈紅塵中少有的清明者。
這一次,他們策劃演出『杜十娘怒沈百寶箱』,
探討人性的軟弱與現實。
樊素飾演杜十娘,一位風塵中的俠女,
可悲的是以為脫離了風塵,結果卻陷入泥坑。
當樊素全然沈溺其中,便忘記了許多事,
她渴盼這種忙碌緊張,那個夢境果然不再出現,一切變得清淡遙遠……。
『我現在逐漸從忙碌中體味到生活的趣味。
偶爾,透過車窗看天上游移的薄雲,那份恬適的心情,簡直就是一種幸福!』
她在信中對樊素說:
『可愛的姥姥每次受到我寄去的錢,總是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也不管這是什麼季節,密密的織了毛褲毛衣、帽子和圍巾給我寄來!
姥姥口述,小表弟執筆的信中,總叫我要多多「留意」。
我知道她老人家和你的企盼是一樣的,其實,並不困難,
我一定會令你們滿意的。有時候實在想不通,過去的日子,
究竟執著些什麼?……』
終於到了演出時候,按照往例,最後一天演出,
諸親眾友一定從四面八方趕來捧場。
不知道為什麼,末場演出,樊素覺得焦躁惶然,心亂如麻,
每次下場,她總是狠咬自己涂上艷寇丹的手指,
卻怎麼也穩不下來,於是,腦中閃過那個夢境及廟祝的話,
難道,在這數以千計的觀眾中,竟隱著一個他?
一個不可知的,未曾見的,宿世的情緣?
她不知所措,整顆心失去控制的飛揚起來。
謝幕時,她在白衫群外罩一件猩紅色披風,
所有的長發偏挽了一個松松的發髻,斜垂著,
臉上的妝褪了一些,紅暈浸在象牙白的肌膚中,
整個臉龐透著光彩。好友們衝上臺為她獻花,
一連串的擁抱親吻,弄的她有些狼狽,但她不住笑著,
這些熱情令她發自心底的愉悅溫暖。
她笑著,
直到再度落幕,
直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籠住她,
她的心狂跳,
雙眸灼灼燦燦,
狠狠凝視那張陌生的面孔,
友善的微笑……
但,
面孔是陌生的;
微笑也只是友善,
她眼眸中的光熱漸漸變為冷淡的禮貌,
含笑點點頭,快步走下舞臺。
不是他!她只看一眼就知道不是!
她在臺口被友人圍住,他們要與她合影,
告訴她,韓芸也從東部趕來,正伴著行動不便的小雀坐在觀眾席。
於是,不及思考的,她被擁簇著爬上層層觀眾席,席間燈光大亮,
觀眾差不多盡皆散去。坐在高處的小雀興奮的揮動雙手呼喚樊素。
樊素循聲抬頭,然後,
地怔住,
不能舉步——越過小雀與韓芸,
她竟然看見,
她看見了,
在那觀眾席上孑然獨坐……
她從不知道世上竟會有如此清澈明亮的眼眸,
深幽、
沈靜,
像一泓潭,緩緩包容她。
在其中肆意翻騰。
這不只是二十幾年執著的等待;
這是一種亙古別離後,
剎然重逢的狂喜,
卻又如隔千層雲、
萬重山的遙遠。
有一刻,她出神的,
只能看著那雙溫柔異常的眸子也定定的凝視著她。
然後,微蹙的眉峰疏散開來,然後,她看見他端正的嘴角,
漸漸綻出一個細致的不可思議的微笑……,
他看來完全不屬於這個空間,他獨立突出,與人不同……
突然,她發現他與眾不同的地方,
是頭頂,
那光亮無發的頭頂。
他的衣著,一襲金黃色相間的寬大僧袍。
他的雙手安放在膝頭,緊密的握著一份演出說明書,
封面就是她——玉精神、花容貌的杜十娘!
他有一刻的昏眩,仿佛已入他雙掌中,
而他仍微笑著,對她專注的微笑,整個人成為透明的發光體。
樊素就這樣無法遁逃的,混亂虛空的站立。
當他大徹大悟,大慈大悲的出現;
她卻敷著庸脂俗粉,穿著炫麗戲服,
將自己裝裹成俗不可耐的浮華意象。
終於相遇了,卻不在她最美麗、最自在的時刻……。
更悲哀的是,即使她再美麗、再自在,到如今,全是枉然呵、枉然。
韓芸轉頭看著那人起身離去,身材高大,眉目疏朗,
恍恍然她幾乎不相信這人真是出家人?!
韓芸一直未曾察覺那人的存在,
直到發現樊素那從未出現過的狂熱眸光,
瞬時湧起的頰畔緋紅,仿佛時空同住。
韓芸一回頭,便見到那襲僧袍,她的心猛地緊縮,
這就是歷劫的宿緣嗎?
那人邁著步子,穩重而飄然,像在林間優游行走,
那樣從容不迫,只把眾人喧騰嬉笑當風。
於是,寬大的衣決翩翩,毫不留戀的,一點一點的,隱身在黑暗之中。
韓芸輕輕嘆息,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夕陽下那一樹輕顫的木蓮花。
樊素的改變卻是從那夜開始,
對往昔無怨;
對未來無求,
她的大部分仿佛已經結束了。
rainy
2008-05-03 18:21:15
喜歡最後一段
好美的故事喔
相愛卻無能在一起
自古至今
悲情情愛多的是
天注定
人力無法變遷
無力啊。。。 2008-05-05 01: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