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在那種喜歡強說愁的年紀，滄桑是寫文章的口頭禪，寫來不費力氣，自己以為懂了，很懂了。於是，總是拼命寫那種轟轟烈烈的悲愴句子。

那時候為什麼會這樣，實在是想不透。也許，所謂年輕，就是一種有很多什麼可以揮霍的心態。彷彿用不完的時間，精力，沒有真真實實的苦難擺在眼前，於是讓自己愁一點，找一點重量擺在心上，人才會感到踏實一點吧？又或者，是在什麼昏夢迷離時刻裡，悄悄預見了在未來每個人都要面對的艱難，而不自覺地在心裡暗自惶恐著吧？自己其實並不能真正理解自己所預見的，卻本能地感到恐懼失落，所以總是拿些能夠掌握的簡易版風花雪月在手裡，以為這樣就可以坐實了命運的實現，那未來不可知的險阻，就可以假裝不會到來了吧？

少年時寫詩，是最不可信的文字呀！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寫來真是一點不花功夫的呀！可以寫得愴然涕下，想像自己獨立蒼茫，四下迴望，荒原般的孤寂呀綿延綿延呀到天邊，恨怨無盡期。

後來，就都不愛寫了。重讀慕容詩，況味也都不一樣了。連她，後來也不寫了呢!

於是，我有好多年都不寫抒情文字。不愛寫，因為以前少年時所說的愁與夢，美麗與錯誤，成真了的，看過了的，懂得了的，說來也是不再有必要形諸文字了。落了紙的，就不再是真的了。

知天命，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不到時候的人，是無從體會的。就像我總是看著我的七十歲的老爹，那種遊戲人間一切蠻不在乎的心態，我就是想學也學不來的吧！

那是一種體認，明瞭了卻又無能為力了，走過了卻又錯過了，知道無所謂失去是因為從來就不曾得著，也因此不再需要有所怨懟的了。

那是一種無言。

我所寫下的，也不會是真正的那無法表達的。只能勉強說是，一個影子，一段殘響，輕輕走過的足音罷了。

當然，這樣子寫下來，也是多餘的了。總已是，湖上青蓮，波心明月了呀！

（台北時間，2月25日，晚上十一時二十分，飛往紐約途中，已過國際換日線。華航CI-012班機，Kenneth Kuo 的 Spelendid adventures 專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