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的魚，還有你喜歡的汽車雜誌帶來了。高興嗎？」父親一邊放下東西，一邊說著。


『呵！我的父親，跟我有著一樣的興趣，所以他不會忘記我喜歡的東西。若是我能坐起身說話，而不是一直聽著是非句的話，他應該會更高興。』眨。


「最近出了很多新車，性能跟以往的那些老古董差很多，等你好了，我們再一起去汽車展。」父親把雜誌拿到我眼前，一頁一頁慢慢翻著。


『父親的手很大、很黑，在我出事之前，他應該正站在河邊，專心注目水平面釣魚吧！他手上戴的那隻錶，在我眼前晃阿晃的，總是感覺擺盪的那麼沉重。以前我總希望，有一天能替他解下那隻錶，擺脫時間的束縛，去做他喜歡的事就夠了。』



小時候，看見父親晚上坐在客廳綁魚線，我就知道他隔天要去釣魚，那天晚上

我一定早早上床睡覺，隔天比他早起坐在客廳等他，一起出門釣魚。在我十歲

生日那天，他送給我一支釣竿，我不知道那支釣竿值多少錢，只知父親被我媽

媽念了將近一個月，那支釣竿伸縮力很強，而且不必費太大的力氣，就可以把

上釣的魚給快速拉起，現在想起來，那支釣竿少說也要幾千塊吧！之後我們組

成雙人釣大魚俱樂部，可惜常常都是好幾條中型魚當作一隻大魚帶回家，被媽

媽和妹妹恥笑；不過，有次去父親朋友家，站在魚塭旁釣魚的時候，我想下去

換我那支釣竿的魚餌時，腳一滑就掉進魚塭，那時我沒有大喊救命，而是急著

抓那些長到水面上的雜草，想要掙脫全身濕膩。



當他們發了瘋到處找我時，看見遠處有個人從底下慢慢站起來，他們都哭喊著

叫我，抱著我直說沒事就好，他們說我掉進最深的漁塭，還好我福大命大，小

孩子事情過了就忘，我一沖完澡換上乾淨衣服，便又往那兒跑去玩耍。現在，

它還躺在我租屋的地方，看著、摸著那支釣竿時，可以讓我在孤單無助中重新

恢復平靜，偶爾在無聊的時候，會一把抓起釣竿，騎車到附近的大水溝釣魚，

提醒自己，我一直都不是一個人生活在這地方。



「妹妹...說她想要來看你，她很想你，好嗎？」媽媽擰著毛巾說著。

『妹妹啊！那個我總是替她擔心的小妹妹啊！我怎麼能讓她看見我這副模樣，連想說個笑話逗她開心也不行。』眨、眨。

「她不會在意你變得怎樣，我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吶！」父親面對面的對著我説。

『小時候，我就告訴她，有誰欺負她就來找我，我是她的哥哥，我會保護她；可是、可是...』我想我又流淚了，因為天花板蒼白的很模糊。



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下。我閉上眼睛，讓眼淚不再流出；我的妹妹小時候很黏

我，我走到哪就跟到哪，很似她有一個專門追蹤我的雷達，連我要去學畫畫也

跟著，老師只好多安排一個座位讓她坐我旁邊，她也不吵鬧，就靜靜的等我畫

完圖交給老師，然後我騎著腳踏車載她到附近兜風，偶爾從平日省下來的零用

錢買支冰棒給她吃，她便一路上開心的唱歌給我聽；長大之後，很多人都說女

孩子都會跟媽媽比較好，偏偏我的妹妹有事就會找我討論，連她出去約會穿什

麼都要我出主意，要不是我是她哥，別人還以為我是同性戀呢！我的角色就像

父親，擔心的也不比一般父親少，只是比較年輕罷了！



很久以前，我跟妹妹聊天的時候，說到我們倆其中一個，如果發生意外，不幸

變成植物人的話，我們給對方三個月的期限，若是沒有好轉的話，我們就要替

對方簽下那張放棄急救或拔除維持器的同意單，不要讓自己變成家人的負擔，

為了保證我們的承諾，還特地抓住對方的手來打勾勾，不知她記不記得？



「哥，我來了！你張開眼睛看看我啊？」妹妹終於來到病房，看著我這身蒼白的模樣。

『其實，我不知道讓她看見一個〝安靜〞的哥哥，到底好不好？我希望，她只記得那個身體健康，替她出主意教訓那些欺負她的人，會帶好吃好玩東西給她的哥哥，而不是像個被插滿管子的假人。』我拒絕張開眼睛看她。

「我帶了你最喜歡的汽車模型耶！我...他們說你回答只能眨眼睛，那我說注音符號，到了你想要的注音就眨一下，當然我不會忘記聲調，好嗎？」妹妹沒有忘記他們說的話，一直保持在我的視線範圍內。

『這是個好主意，應該是她從什麼勵志日劇學來的，只不過二十多個注音符號，眼皮必須撐很久；不過，真是溝通的好辦法！』眨。

「那我們開始囉！ㄅ、ㄆ、ㄇ、......」

「ㄋ嗎？」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注音符號，這麼折磨人，可是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可用了。』眨。

「妳、記、小時後、諾言、勾，你的意思是說，我記得小時候的諾言嗎？我們曾經打勾勾過的？」妹妹把注音符號組成的文字，寫進一本筆記簿裡，再將一個個的詞，加上她的猜測組成句子。

『我的妹妹記憶力很好，以前我住家裡的時候，所有東西放哪裡在什麼位置，她閉著眼睛都能幫我找出來，而那個諾言，她應當是不會忘記的。』眨。


就這樣花了整個下午造詞、造句，光聽注音符號就佔了三分之二的時間，我很

高興能用這種方式告訴她想法。當她想起我們當初說好的諾言時，她說我還沒

幫她拼好那幅五千片的拼圖，那是我答應她今年的生日禮物，還有那1858公尺

長的隧道，要我看著她挑戰成功，然後離開我視線範圍不斷的哭泣；1858是南

二高往高雄的中寮隧道，每當我從台南回高雄的時候，必定會挑戰的一段距

離，在不塞車的情況下我幾乎都能成功，妹妹嘗試了不下十次，都沒能順利，

我教她去游泳、慢跑訓練肺活量，約好下次一起去挑戰1858。



「耳環、給、勇、紀念。你要把耳環給我，它會給我勇氣，一方面紀念你嗎？」妹妹提筆窣窣寫下這些。

『是這樣！』眨。

「戴、1828、挑戰、一起。戴著耳環挑戰1858，我們一起？』

『喔！是妳、妳一個人去！』眨、眨。

「不是啊？！那是我戴著耳環去挑戰1858，耳環就是你，對不對？」妹妹寫著寫著又快流淚了。


我穿了五個耳洞，每個耳洞用來代表一件大事，或紀念一個人，常常有人問

我，如果人生發生了很多件大事，那我的耳朵豈不是不夠穿洞，我總是笑而不

答。我左邊的三個耳洞，是父親、是媽媽、是妹妹，沒有人能代替的三個地

位，當我照著鏡子的時候，他們就在我面前；右邊的兩個耳洞，其一是紀念我

一個出車禍死去的朋友，他跟我無話不談，雖然只認識兩年多，但這段期間，

我們打球、玩樂、讀書缺一不可，算一算他也走了好幾年，他走的那天，我沒

有去送他，我整理了一些行李搭上火車，在外頭待了兩個禮拜，老一輩的說，

若是對死去的人哭泣，他會無法安心上路，那麼我寧願選擇離開。



「活、三、期限、爸媽、照顧。活三個月是期限，好好照顧爸媽，是嗎？」

『妹妹，不要哭！因為哥哥很清楚狀況如何，要是一直拖下去的話，對大家都不好。要是有來世，我願意再當一次妳的哥哥，選擇同樣的爸媽。』眨。



三個月的期限剩下一個月時，只有家人來的時候，我才會有反應，醫生或其他

醫護人員問的問題，就當做看不見也聽不到。父親、媽媽、妹妹已經接受了三

個月的期限，但他們卻很積極的來幫我復健，就算知道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

我很享受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光，要是我能像以前活動的話，我會好好的把他們

抱個滿懷，告訴他們我有多愛他們，把那首沒寫完的歌，寫出來唱給他們聽，

再帶著那支釣竿跟父親去溪釣，再幫媽大掃除、煮菜，再帶著妹妹去挑戰

1858。



時間一秒一秒的走到最後一天，今日才發現，原來死亡也可以倒數的。父親替

泣不成聲的妹妹簽下了拔除維持器的同意單，但是他們開始動手把我的床，挪

到車子上，父親說他要再帶全家人去挑戰1858，畢竟是他告訴我們這個遊戲

的，所以我離開的這一天，全家人一起去挑戰1858。他們三個人，都擠進了我

的視線範圍，他們都在笑，一邊提醒我車子走到哪個路段。





「來了、來了！大家準備！」妹妹興奮的說著。





『深呼吸~~~閉氣！』

你們知道嗎？這是一個相當有挑戰性的許願遊戲，當車子進入隧道口之時開始閉氣，心裡不斷重複默念心願，出隧道口看見那第一道光，願望便會實現。





1858，挑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