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14 20:20:34他里霧

女人01:女人與夜

【 台灣日報 副刊 】

雖然整日在家,真要再找事做也不是無事可做。不過,很晚了,洗衣怕吵了鄰居,拖地嘛,又一身汗,這下子她不知能做點什麼打發自己,在客廳臥室飯廳間晃來盪去,其實她睏了,但焦躁的心緒卻讓她精神得很,偏要苛刻自己不睡,她要讓丈夫回來時看到她為他等門。
到前院剪了些薰衣草,沖一壺花草茶罷,據說能安神放鬆,不必再加其他口味,她喜歡單純;選一個相配的杯,倒入的灰紫色液體對上杯裡的檸檬片轉幻成淡淡玫瑰紅,點著一球爉燭温熱茶壺,嗅聞輕輕花草味,她玩著變色遊戲,又將是個漫長的夜,她需要點兒花樣。
這麼晚了,還有電視節目。這位主持人與她年紀相當,哪還能這般年輕,重播的吧。一對戀人相互怨懟你不瞭解我不懂你,女子說得如泣如訴,她有些不忍看,一向不愛這樣剝開別人,更不愛剝開自己;男人顯得呆滯不如女的演得自然,不都說這類節目專找臨時演員充作當事人,悲歡離合的故事也都是編造的,無聊!遙控器按來按去,日劇韓劇洋片港劇,她又轉回男人女人的畫面,兩個人背對背,主持人要他們决定是否復合再給彼此一個機會,數到3若是願意原諒對方就轉身擁抱,如果不願意…‥。
她關了電視。
丈夫並未祈求她的原諒,她也無握有確切的事證,這倒省了做决定的為難。丈夫每天都回家的,只是有時夜半有時凌晨,偶未外出,却是打鼾聲早早蓋過新聞播報,但她寧可這樣,自己輕手輕脚的收拾飯桌打點貓狗還有自己後,坐在睡著的他身邊看著靜音電視,至少不是個失眠孤獨的夜。
失常的夜晚是怎麼開始的?多久了?她想不起,好像突然就這樣了。起初夜裡伸手搜尋不到枕邊人時她會突然驚醒,想像他酒醉了想像他駕車想像他打瞌睡…‥,她急得狂打電話直到傳來他的聲音才安心,但她再也不能成眠。然後種種藉口,然後沒有理由,當他一再夜歸,雖帶著些些歉疚,骨子裡卻有男人都如此的氣壯,她也厭煩了忍耐,從擰毛巾遞茶到泠著臉背對,要他感受到她的怨怒…‥。這樣的夜晚從天到月到年。悶不吭聲的兩個人甚且無法以吵架來交談,他不改變,她也不改變,繼續長長的等…‥。
燭熄,茶涼。上樓到臥室,留下客廳一盞灯。夜裡經過長巷的車嘯叫人聽來不安,她連最後的一點睡意也醒了。春夏夜,經過門前的車輪飛得輕快,不似冬天沉重的風切聲令她更瑟縮;最厭的是台北綿綿雨不斷的季節,車輪甩起有節奏的水聲規律得刺耳,滴答不大不小的雨打在隣居的黄蟬、打在前院的槭葉上,叫人心煩。
聽見車庫門緩緩開了,又降下。她計算著他下車、打開客廳門、喀、趿拖鞋上樓,確定他看見臥室灯還亮,在門把手旋轉間,她翻身、熄燈、背向他…‥。

她考慮了很久,想出門尋他。
是怎樣迷人的夜,令他一再流連?好奇、不解,她極欲去探探陌生的夜台北。但不曾這麼晚獨自駕車外出,她有些心怯,如果真遇上他了,要是碰上自己幻想的各種情節,假設…‥,還是算了罷,她頹然放下車鑰匙,縮回屋內。煮了咖啡,她懊惱自己失心神,都已經輾轉不成眠了,哪還需要這東西?移開酒精灯,玻璃球迅速承接衝下的褐色液體,揑入一小口瀝亁的咖啡渣,嗯,翻騰蒸發過的苦。
她還是出門了。
夜台北的這一區,不是正常上班族的她認識的城市。霓虹燈閃熾,一家比一家大,橫的、豎的招牌怕被搶了視線一樣披掛在建築物上,有知名的KTV連鎖店、小小門面罩著粉紅灯光的卡拉OK、常上社會新聞這個幫那個派閙事的酒店,原來在這兒,她有些驚奇,這條街她白天也曾經過的,只是沒認出它在人們沉睡後的容顏。
憑著平日七彎八拐套出的也不知有幾分真實性的圖像,她找到他提過的停車場,繞了一圈沒看到他的車;橫豎要付停車費,她索性停車加入這夜半2點熱鬧的街。
迎面這家掛著「度小月」紅灯籠的豪華麵攤,他來過,她看過消費帳單,不知他是坐在店裡的木桌高脚椅還是人行道上的竹桌矮凳,她告訴伙計要入內找人,踅了一圈根本無人睬她,喧嘩的人聲把她送出門。隔兩間店是一家日本居酒屋,明亮的橱窗擺了纏繞麻繩的酒甕和刺身模型,侍者撩開門簾打揖送客,黑烏烏的自動門開閤宣洩出有些滄凉的扶桑曲;他應該不會在這兒,他愛熱鬧。
巷口一家海產串燒攤,三角窗賣場門户大開,高朋滿座,一地的空酒瓶和魚渣雞骨,杯觥交錯大聲吆喝划拳的女聲令她好奇探看一眼,幾桌男客也拿醉眼瞧她,她下意識揑緊背包裡的防狼噴霧器,快步走開,一面想自己穿著應還合宜,一面氣他,到底在哪裡?
再走幾步就是他說過的全台最多球道的保齡球館。人少,冷氣更顯冰凉,也曾風靡一時的全民運動,退燒的迅速像七月颱風。她望過整排寂寞的球道反射冷冽打臘後的光亮,失望的退出。
晃到另一條巷弄,左一家右一家小型PUB,透過淺褐色玻璃裡男男女女,或圍小桌淺笑低語或獨坐吧台擎著酒杯發呆,她靠得這樣近,那瓶裡有檸檬片的是叫「可樂娜」嗎?他似乎說過;杯緣沾滿一圈鹽白的,叫什麼來著;有人在寬杯口蓋上硬紙片拿起杯往桌上一跺,杯裡漾盪白色泡沫,周圍氣氛熱了起來,他好像說叫「塔吉拉碰」,還有…‥,一位坐吧台的老外發現她,舉起高脚杯晃動杯底的橄欖打招呼,她訕訕地走開,還想著:是不是馬丁尼?
她好像拿著一張隱形地圖,上面是他可能走過的路徑,不確定的可能;循著一張不可靠的指南,她像一隻懷疑自己嗅覺的狗兒找不著他足跡的氣味。所有可能也都可能是她臆測、延伸想像在腦海裡建構的圖象,除非尋著他來證實。
取了車,她想到附近高架橋下碰碰運氣,曾聽他說過有時會把車停在橋下,那裡晚間不收費。車緩緩地在停車場逡巡,像極機器戰警炫旋著刺眼的巡邏灯捉緝逃犯,兩旁車道路灯透過橋柱間照進一點光亮。她看見一個胖男人脚步蹎蹎歪歪的迎著她的車來,她緊張的停住車,迅速確定車門上鎖,但清亮的車窗玻璃讓她無從偽裝,胖男人撞上來,似乎醒了一下,繼而嘴裡咕噥著竟敲打起引擎蓋,她神經蹦緊的幾乎要哭出來,握住方向盤,她發狠的倒檔再入檔猛踩油門,從照後鏡看見胖男人兀自揮舞雙臂歪歪倒倒隱沒在暗處……。

她總是畫不好眉形,怪罪不好使力的眉筆,被她斲斷一截一截的丟在梳粧枱。朋友教她用畫眉工具,把眉毛剃個精光畫上工整的眉形,老讓她聯想到仕女圖裡的古代女人,就是不自在。
幹嘛這麼費勁裝扮呢?也不過去星期五餐廳罷了。朋友邀了幾次了,她總想,那地方有什麼趣味,明知那些男子再怎殷勤也是假的。朋友大笑,好玩嘛,誰要妳當真啊?說的也是,她為自己的「認真」有些臉紅。
是真的臉紅,不是更年期的潮熱。這些天她有點心煩,老是想著報章列舉的更年期現象自己貼上去印證,愈想愈像那麼回事,醫生都說還早呢,她就是不放過自己。仔細端詳鏡中的女人,魚尾是不明顯啦,不過上眼皮是真有些微下垂了,眉間、眼袋細細的紋路也騙不了人,她拍拍兩頰、揑一把臀和大腿,哎,地心引力,什麼都往下垂。為什麼總有些是留不住的呢?歲月、容顏…‥。
朋友應該不止邀她,一群女人出門呢,不能輸人太多。她勻了勻粉底,加強填補兩條已看得見的法令紋,刷上眼影、腮紅,點好口紅再撲了蜜粉,拿了大刷,刷去多餘的粉,欸,再精描一下唇線,好了,大功告成。
說也奇怪,和丈夫出門不曾這麼在意的精雕細琢,丈夫也一樣不會刻意穿著,許是太熟悉了吧?忽視在這方面愉悅對方。現在上海的丈夫穿著還是隨意嗎?或許也會頗在意髮量蓋不住微禿的前額,還有控制不了日益壯大的腰圍。之前她曾為了與丈夫長時間分隔兩地,著實忐忑了一段日子,但現實必需如此,又能怎麼辦呢?一年一年過了,丈夫回台的次數不再頻繁,她也頗適應一個人的自由,曾經為了丈夫回來讓她感到空間有那麼一些擠迫,為了這,她自己狠狠的慚愧過。
丟了一床舖的套裝、洋裝、裙、褲,她還沒决定穿哪件,拿起這件那件在身上比劃,怎麼都不順眼。問過丈夫,上海女子可都還穿旗袍?像「花樣年華」的張曼玉一樣,緊縛的身軀婀娜多姿?丈夫笑她電影看太多了。
不是嗎?她想像自己穿起旗袍的模樣,腦海裡儘是張愛玲之類上海女子的風情…‥。
坐回化霴枱,她抹上冷霜仔細地拭去彩霴、敷上面膜。
電話響了,是朋友打來的。妳真的不來啊?我們可以等妳喔!
說了不想去嘛,她裝睏,我都已經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