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的香味一直瀰漫身邊，久久不散。那是給學舞三年步入小六的學生的花，你說。

走進舞蹈展演的大廳，還沒入門，就看見化著妝的演出小朋友與陪伴前來志願幫忙接待的父母，如此熱鬧；幾個你們班上的小朋友喊著老師老師，那是期待又興奮的聲音，他們也來看同學的演出。

我已經多年不曾觀賞這樣的演出。從高中開始，即嚮往城市核心那些精湛出色的演出，不論舞蹈還是戲劇；爾後到了進入台北城的大學年代，便傾全力將零用與打工收入購得一張張的入場票券，在那些演出中，觀望舞者也觀想自己每個當下的心念。

追隨舞者，迷戀鼓者，大抵是在流浪的途中所試圖探望的盞盞光亮吧。

這幾年，不在城市與東海岸的來去間浮浮沉沉，蜇居苑裡平原的畦畦田間，看一年兩穫的耕耘收藏，心雖然還是起起落落，不過倒也少去當年拼了命追趕演出以為了望見自己的必要。

我倒是在遇到挫折與不悅的時刻，以平原上來去自如的風與有熱茶相伴的星月濃霧，治療了自己幾回。因此，當你提及班上的學生要展演時，我是如此期盼看到這些稚嫩的孩子們，舞著自己的模樣。

孩子們上著淡而不濃的妝，在我們身邊跑來跑去，我看著演出前的她們，好想知道為什麼我如此渴望看見這些跳舞的孩子們。

以獻花為由，坐上了第二排的座位，孩子們輪番演出中國舞、民俗舞、芭蕾舞、現代舞，當你認識的小女孩出現舞蹈中時，我也以彷彿姐姐般的心思看著她，當你認識的小女孩沒有出現的舞蹈開始，我則是在每個陌生而舞動的人影間，讀起她們的面容。

我終於明瞭渴望看見她們的原因了。因為起身追隨舞者的那個時代，我的心是如此忐忑不安，不斷在漂流來去的行旅間尋找安身立命的契機；但當我走過那段夾雜混亂、自問、曖昧、晃盪的時代後，我在小朋友身上讀到的，不再是專業舞者所演繹傳達的各種信念，而是她們如何以自己的肢體，展現她對舞蹈這件事的態度。

你這位學舞三年的學生，我竟然看過一眼即能識別。她在民俗舞中緩緩挺起柔軟身段，從指尖捏塑屬於小女孩的憧憬之情；而後在芭蕾舞間掌握每一回準確，不看其他舞者，然而某些瞬間，她的眼神卻投向身旁，我觀察過，那定然是因為要確認自己是否與別人定位整齊之故。

我看著不同舞蹈中的她，彷彿看見這個女孩的兩個自己。

每支舞蹈結束在掌聲間，這些不是很整齊而精準的掌聲，反而清楚感覺到親朋好友對台上舞者的關愛，民俗舞的小女孩，讓我還很舒適地貼椅欣賞，芭蕾舞的小女孩，則讓我坐起身子，心想這個女孩在芭蕾舞中的演出，應當與她平日的行事風格很像吧，我這麼想。

你說她是個心思細膩而敏感的孩子，我則在她的舞姿間，看見面對父母的期望而盡力去做的自己，每個動作自我要求準度，每件事情讓自己獨立完成，但又能適度考量他人的立場…

看著她，忽然感覺心疼。獨立而早熟的她，未來的路子想來當會因自我要求，而走得精準，卻也辛苦些；但她也應當能比其他孩子更早清楚，自己在不同時刻所選擇扮演好的每個角色。

成長的過程中，她將如何記憶這些舞碼？

我繞了好大一圈，才懂得如何看見屬於成長的原動力，才懂得如何在最平凡的呼吸間經驗生命。如果可以，我多麼希望她能夠把在每支淋漓盡致的舞碼中，那個學習從容不迫以及偶爾驚見真心的自己，都記憶下來，記憶下來。

她還記得最後因沒有彩排過出場謝幕而不知該如何像個驕傲的舞者般劃下句點時，年長的學姐們毅然牽起不知所措的小手們共同鞠躬的時刻嗎？當這一晚最後一波掌聲止息，你於是捧起花束，跟著那些原本迴盪四周的花香起身，走向台上的小舞者，我在原地，繼續讀著她因突來的人潮而向角落移步的面容，在你與她猛然隱沒的瞬間，我恍然驚覺，看著她所衍生的諸般複雜情緒，彷彿正為自己流失許多的童年記憶的缺口，試圖填補些什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