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6-20 22:05:18小六不說話

找房子與找到的房子 (2)

並不一定要依附妳的靈魂遊走,
除非我只為妳的身體而生。

***

基於住得愈近,幻想愈實際的道理,我連房子外觀都沒看幾眼就毫不猶豫搬了進去,大概因為學姊說企管系系花就住在她對門的緣故。學姐有一對可愛的酒窩,應該不會騙人。

代價就是這個意思。

忘記考慮坪數,發現要把原來裝滿八坪的家當塞進不及四坪的新家,竟是如此要命的事。我把穿衣鏡擱在床邊,音響擺到書櫃上,憑藉著尋找城市天際線的姿態,版圖向上垂直延伸,等到灰塵多一點兒,窒鬱的程度幾乎就會像是華麗城堡裡頭,警衛或僕人住的小閣樓。

只能看見公主房門而非浴室窗口的閣樓。

那女孩,開學時遠遠見過一次,她屬於那種令人相信一見鍾情確實存在的女生。

系花校花這類人,屬於引力範圍外的璀璨星球,離我一向很遙遠,我不屑地瞧了眼鏡面後的自己,一七四公分五十五公斤,骷髏頭上架一副方框大眼鏡,單憑目前這模樣,什麼都顯得困難重重。

不過我會寫詩,只是欠缺懂得欣賞的人,但奇醜無比的鞋都有人買,我的心情大約與鞋店老闆類似吧。

就跟啄木鳥和貓頭鷹對彼此都很陌生一樣,科系不同,作息時間自然也迥異。遷入新居之後過了一個暑假,從來沒有像電視劇那樣,在電梯裡或樓梯間偶然相遇或撞個滿懷,心儀的她幾乎像是刻意迴避似的,未曾踏入我的生活。

關於這點,不能埋怨學姊或房東,劇本不是他們寫的,自己跳出來當主角只好隨興演出。

剛開學兩週,我一個人窩在房裡看著已經倒背如流的無厘頭港片,你問我一部片看了二十次怎麼不厭倦,我也說不上來,至少穿插其中的廣告還不會重複到令人作噁的地步,我幾乎已經練就,轉台時看一眼就能說出片名和下一個橋段的功力,賭神第幾集都看的出來,簡直就是爛片王。

一邊嚼著芥末花生,一邊喝著自己煮的黑咖啡,我是各自愛著這兩樣東西,好比鍾情於讀小說與熱愛釣魚,本質上毫無衝突之處,至於它們的味道在舌根裡會不會打架,管它的呢!誰在乎。

拉下隔離網讓小蝦子游進魚缸,蝦子奮力擺動著尾巴,似乎對赫然擴大的生活圈感到滿意,只是為了自由經常必須付出慘痛代價,一根煙的光景,蝦子全部成了那一對八字娃娃的豐盛晚餐。八字娃娃是種很有個性的魚,黃白漸層的膚色綴上黑色斑點,圓圓胖胖像超小型河豚,不挑食的牠會先吃魚缸中漫生的螺類,就是那種會長得滿滿一缸很噁心的蘋果螺。吃完螺類牠會選蝦子來吃,等蝦子又吃完了,會挑魚類開始吃,最後一整缸乾淨溜溜,才改吃浮游生物,一點兒都不任性。改養這種古怪魚類所費不貲,但總比從眾眛俗地養些什麼日光燈、三間鼠的要好得多。

清洗咖啡杯,換了張CD扭低音量,窗外的一陣微風讓天花板垂下來的飛機吊飾上下震盪。說實在話,我挺喜歡這種重新開始的感覺,彷彿生活將乘勢燦爛展開,日子就這麼理所當然地順流而下,不找麻煩。

桌上堆滿了鉛筆、稿紙、發票、梳子、零錢和鑰匙。

雖然常常仍是循例把日記寫成週記,計畫好每天要念的英文只用功了前三天,然後一切又回歸鄉愿懶散,像是沒有彈性限度的彈簧,怎麼拉伸總是退回原點。這時候開始找理由說服自己,認真檢視環境的話,就會發現新買的傢具飾品全部成了諷刺的點綴。

多漂亮的紋路啊!正當我端詳著新咖啡杯,走廊傳來一陣陣男女嬉鬧聲,居然比周星馳演的賭聖笑得更沸沸湯湯,引起我的好奇心。我瞇住一隻眼睛把窺伺的念頭全塞進那個比一元硬幣還小的貓眼,像是從哈哈鏡裡頭看世界。視野有限,只能隱約觀察到側面的裙擺與玲瓏腰身,偶而動作大一點兒時,可以一賭烏黑細長的髮絲飄舞在耳際,輝映臉頰的酒渦圓潤抑揚,一如沁夜裡穿梭楊柳樹梢的明漾月光。

詫見的場景鐫刻印象之深,像是睡不著的半夜倏地響起電話鈴聲那樣令人驚懼,我想我的七魂六魄都被鎮懾住了吧!即便隔著一道門,她的氣質仍幻化成一股強大的能量如極光般籠罩我,心跳加速的頻率令人承認自己在愛情的歷練上還處於新手等級。

明明可以大方地開門加入新室友的寒暄,我卻顯得猶豫萬分,也許是害怕表現輸給那其中任何一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傢伙吧!哼!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第一眼的印象極端重要,非得慎重不可。胡亂地思考著,放映機似的一連串想法流過腦袋,我像個初登板就急著要三振打者的敗戰處理投手。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貼在門板上的眼睛都痛了起來,她們才饒了我的小命,一一回房去。

倚在床邊唰地躺下來,左手食指和中指掐住讀了一半的卡爾維諾,右手肘卻不小心碰觸床簷那支漏電的立燈,我跳起來狠狠打了個冷顫,記不得這是第幾次粗心了,每次都付出莫名其妙的代價,第一次打破了水族箱,受驚的魚淅瀝嘩啦在塑膠巧拼地墊上做鬼臉。第二次,宵夜的土虱像突然活起來似的從保利龍碗跳到桌上,正對著我張牙咧嘴,亂嚇人一把的,此後還有無數次的震顫,停滯,破碎聲,酸麻,失憶……

木桌上的一疊稿紙因為帶進帶出跟著我奔波,兩個角滿是蜷曲。

四年級的開端,像加了太多萊姆汁的伏特加,覆蓋著一種失落,淺淺淡淡的,退出全心奉獻的系學會之後,我得找些事情作才行。

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書店買了稿紙。

生活中的瑣事像腳踏車鍊條一件接續一件,沒有明顯分野,那種飽食終日生平無大志,很容易渾渾噩噩找上身,每每需要在一個開始與一個結束中間插上明顯的轉換告示時,我都會買稿紙。

白色的像本子一樣,撕下來又很方便,左邊有一欄兩行寬,不知道要用來做什麼的空白。一定要五百字的,四百字格子太大,看起來像瘦皮猴穿蓬蓬裙,不適合我的小字;六百字格子又太小,看起來密密麻麻卻好像言之無物,欠缺高雅井然的秩序。

我正在寫小說。

燉了快一年,才累積四萬字,感覺上連開場白都還沒寫完,我卻相信,這將是一部徹徹底底打動人心的力作。

仔細一想,人生至此,好像從來沒有好好地把一件事堅持做到最後過。正因此某些願望或理想,感覺上就像為了賭一口氣似的產出,懸在某些沒有雲的天空。

什麼時候立下的誓言呢?
我根本忘記了,大約是某個莫名其妙被什麼事刺激的夜裡,突然抽筋般發願要寫出徹底打動人心的作品。

這篇小說就是在這樣背景下構築的。

事實上寫到一萬字左右,握筆的手果然抽筋突然開始狂奔,我被拖在後頭跟地面摩擦,由疼痛演化的快意,奔馳著,最後要往哪去無法斷言,只隱約明白,那裡有我想要的,自由。

那是一幅美麗場景。

對一個寫了數年而沒有任何一篇像樣作品的人而言,寫作過程中心情的起伏很難控制,有時候發呆耗掉整個夜,還是如木樁杵在椅子上,甩脫不掉世俗談話模式,情緒邏輯尋不著非社會化狀態,小說中的那座城市如海市蜃樓,根本進不去「那個」狀態,勾勒幾個字又塗掉,勾勒幾個字又塗掉,勾勒幾個字又塗掉,最後畫一隻烏龜。

我打開冰箱,拿出吃了一半的蘋果,扯掉保鮮膜,表面的味道因為氧化已經變得腐軟。

無形的膜彷彿具有彈性,衝撞幾次發現膜的後方類似漫畫裡虛構的結界,每次有不同的風景。

隨意落下篇名「找房子與找到的房子」,雖然高明不到哪裡去,總比市面上那些粉紅色書皮的浪漫系列薔薇系列好多了,只是一時大意,取的太繞口,缺乏聚焦效果,結果朋友常常會說

「嘿,你那想找房子寫完沒有?」
「蓋房子有續集了嗎?」
「你那篇找不到房子很讚喔!」

之類的,我哭笑不得,不過題目僅僅止於提供一種框架感,裡頭的象限與延伸還是仰賴故事本身的好壞,房子哪天突然倒了也沒關係。

蘋果核小的令人滿意。

我把小說放上某個網路社群,挑了這個平台只因為好朋友介紹,加以它的介面簡單好用。最初一天放一篇,心情在發表後總是不可思議地好,每隔幾分鐘就上去看看瀏覽人數增加的幅度,後來突然發覺自己的意念會隨著讀者留言的好惡驅使,我突然中斷上傳,最討厭隨波逐流了,人多的地方彷彿有一種斥力,很快地我停下筆思索好多天,然後悶著頭開始努力回到那個狀態,有一種什麼好像漸漸鈍化,花了很多時間才找回那種掌握的感覺。

關鍵在於,有一天慣用的細字筆突然斷水了,一個精彩的段子剛好完成,我不禁拍手叫好。對嘛!埋頭浮游於寫小說的樂趣時,我壓根沒想到日後誰會喜歡誰不喜歡,重點是幻想的過程中起落了無數次高潮,寫給自己爽就好,管他的呢!

我既不是寫手更非網路作家,也不屬於寫字匠之類的新潮名詞,充其量,只是個愛聽故事說故事的人罷了。

於是,最常作的事就是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