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6-18 02:11:17小六不說話

能高越嶺 (下)

每次在山路途中,總會罵自己,卡在這不上不下,想回又不值得回去,不繼續走又到不了目的地,然後會鼓勵自己這地方直昇機根本沒辦法降落,最後忘掉這些想法,晃一下揹帶,繼續走。

在縣界轉而向東時,一股悶熱從胸口湧上來,坦白說,我非常捨不得離開這片高山草原,同時在心中跟自己預約了真正可以詮釋台灣高山草原的能高安東軍縱走,不過光想到必須花上八天的時間,還得通過有「十峻老魔」稱號的能高南峰,就讓最怕陡上的我先腿軟了。

再遙想一下白石、萬里、屯鹿三座美麗的高山湖泊,我想我還是會跑去的,這是人生中難以解釋的那一部分。

我需要多一個肺,三個多小時的下切,我已經快暈了,就在快絕望之際,與原本通往檜林的小徑會合了。生活畢竟這個樣子的,不要預設立場的話,失望會少很多很多。

一路上石頭濕滑,摔了好幾次屁股,使用一段時間的登山鞋似乎有點兒抓不住地面,但還沒到買新鞋子的時機。我愛極了這雙鞋子,陪我穿越霞喀羅古道,攀上大霸尖山,踩過布拉格紛飛的冬雪,或許等它退休之後,我會把它掛在牆壁上,作為一種鼓動自己繼續的力量。

沒有柳暗,花也不明,腳步又在地圖上搬移了一格。

我很喜歡地圖這玩意兒,不管拿起來看多少次都不會厭倦,比暢銷書還具魔力,永遠有新的發現,永遠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點與正確位置有多少誤差。

離檜林還有一小時左右,原住民工人正在旁修建新吊橋,跨在臨時搭建的鐵梯上,水聲嘩啦啦,我們停在漂亮的瀑布旁邊休息兼取水,喉頭一陣沁涼也像瀑布涓絲一路衝到胃裡形成透映水窪,這才是道地的礦泉水,我把瓶子裡所有的水倒掉換上,喝了一大口,再裝滿。

舊日式建築的檜林保線所,已經有一組隊伍在搭帳棚,山岳協會的張大哥帶領,我們一直在打保線所房間的主意,大家都看我,只好硬著頭皮去商量商量。

沒想到還沒拿出威士忌,熱情的原住民一口就答應了,還順便借到了廚房和洗澡的熱水。雖然只能跟工人們擠在一個房間,我望著塌塌米鋪雋的房間,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呢,在山裡面簡直就是五星級的落腳處了。

檜林保線所前方有一小塊轉彎處,一站過去,手機馬上從收不到變三格訊號,往旁邊跨兩步,馬上又收不到,像站在大雨的臨界線上,真是好玩的很。

好心的布農族原住民露出黝黑燦爛的笑容,他的原住民名字大概是「老虎」念快點成一個像是「哢」的單音,吃完晚餐,我們在房間裡聊天,緊鄰著設在房間裡的小便斗偶爾飄來一陣味道,窗外拇指大的飛蛾見著屋內燈光就像發狂似的爬滿了方格窗,很噁心。

哢和他的朋友喝了我帶來的威士忌,全都露出詭異的表情,直說喝不慣喝不慣,但是大家都開心就好。

人生來就是要讓別人開心的不是嗎?

隔天一大早哢拿出昨天打到的飛鼠,熟練地剝了個精光,煮了一大盤請我們吃,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飛鼠,簡直跟嚼橡皮筋一樣摧殘牙齒,有點腥有點韌,那是一種很奇妙的味道,打牙祭的外觀,零食的口感。

廚房還有一隻包在塑膠袋裡的山羌,
哢住在日月潭附近,說好改天要一起去打獵之後,我們就出發了,時間大約是早上七點,露水正從姑婆芋葉緣緩緩蒸融。

由於張大哥的隊伍中有兩個怪女人反對在下山時給搭便車,所以我們必須早點趕到奇萊或磐石保線所碰運氣,經過五甲路段,驚人的超大型崩壁重新打開眼眸,直接下幾百公尺到溪谷的壯觀,只有在東部才容易看見。

很有趣,某些特殊的風景只有特定地方得以見到,雖然會因歲月改變面貌,但是它永遠在那裡,特別的人則不然,讓我們特別一陣子之後就消失,撫摸髮梢的記憶卻還在,幾乎就像秋天來了,海水還如夏末一般湛藍,令人難受。

離奇萊保線所不遠,我突然好想喝可樂,這是到關西受訓那三個月養成的壞習慣,碰巧這次力中竟然沒帶,害我得加快腳步下山。

後頭傳來噗噗引擎排氣聲,後發趕上我們的隊伍果然沒那麼無情,答應幫我們載背包及兩個女孩子先到磐石保線所,這下可好,看來通過據說積水及膝的天長隧道,然後踢林道到黃昏在所難免了。

泥土路上屢見帝雉的羽毛散落,我規律地調節呼吸,不斷幻想赤著腳涉水通過天長隧道的光景,重裝踩登山鞋踢林道的疲倦感緩緩湧上來,像水蛭吸附在脊樑周圍,日正當中,什麼亂七八糟的狗屁全烤乾了,抑鬱好一陣子的情緒重新膨脹開來,滿滿的,滿滿的。

距離奇萊保線所大約五分鐘路,前方赫然出現一部白色的小貨車,我揉揉眼睛,攔下車詢問,竟然是前一天透過張大哥聯絡的接駁車輛上來了,本來以為聯絡失敗了,後來就這麼心滿意足地穿過漆黑的天長隧道,車輪濺起水花,燈光筆直貼覆在幾乎與車身同寬,崎嶇不平的洞壁上,宛如時光逆轉的長廊。
山谷這條溪給七座水力發電廠使用,吞了又吐,吞了又吐,最後還是回歸大海,原來在反覆的過程中,還是有一些什麼能被無損傷地放逐或保存下來。

接我們下山的余伯伯剛從學校退休不久,熱情的他下午又帶我們到七星潭踏浪,且如願吃了我渴望的扁食西瓜和刨冰。

托力中的福,住在台泥的招待所,日式木屋旁有人引吭高歌並不寧靜,我卻肯定可以呈大字形在這裡睡上三天三夜。晚餐是我最愛的泰式料理,莊爸莊媽對我們真棒,隔天的一頓豐盛早餐與上火車前的義大利麵,幾乎讓我們忍不住預約下一趟七彩湖縱走花蓮的旅程。

前兩週聽到有山友單車越嶺,卻發生墜崖事件,很恐怖,想起顛峰極限那電影中的對白,「如果山要他回來,他就得回來。」

我還沒意識到,也許哪一天有誰會要我回去哪裡,但我已經走在把自己準備好的路上了,死亡也無所謂的,簡簡單單。

這個月剛好是聖母峰五十週年,我連聖稜線都還沒走過,自然也還不能想像站在5634公尺高的基地營,吸入氧氣只能催動百分之五十的肺功能時,抬頭仰望還能不能看清楚聖母峰的模樣。

不過,我想這都是一種過程,也許有一天我真的登頂了,才有機會像第一位登頂的冒險家一樣說,這並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成就。

我突然好想回頭城,那個半山腰起飛場,飛行的渴望瞬間又回來了,不再因為誰或誰的推擠而改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