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04 01:13:02小六不說話

佚失的貓(下)

就在對背包的牽掛稍稍釋懷的一個午后,我為了到市區辦些手續再度過境陸橋下那塊傷心地。每回經過此處我總不自覺地放慢車速,不過所有期待通常只換來等量齊觀的失望。

突然間一團影像模糊地竄出眼角,我下意識地緊急煞車,身體猛然前傾,身後隨即傳來一陣咒罵,花了一點兒時間穩住摩托車,冷不防一部小發財車在我左側急停下來,右前車窗搖下後赫然出現滿臉鬍渣的中年男子殺氣騰騰,又是一陣稀哩嘩啦的咆哮,好像我欠了他幾千萬似的。

我感覺到暴躁,卻完全看不清他的臉,好像有什麼拉扯著我,便迴轉車頭,顧不得逆向行駛朝那團影像而去,身後的怒罵更駭人了,好像連祖宗十八代都登場了,不過我聽不清楚,應該不是在罵我。

大剌剌騎上紅磚鋪雋的人行道,對面街角的警察瞄了一眼,我把摩托車順勢斜倚在行道樹上,一步步踱向我所好奇的場景。

綿谷昇!

我跳了起來,花色幾乎與腦海中描繪出的久美子的貓如出一轍,以貓來說的確是相當氣派的名字,牠安靜地蹲踞在我的藍色背包上。

這一幕令人難以置信,我又驚又喜,本能但毫無意義地環伺四周,並沒有任何什麼啟人疑竇。

我彎下腰,伸手試圖移開綿谷昇(實在太相像了,暫且就這樣稱呼牠吧。)時,牠卻自己站起來,如貴族世家般很有教養地往旁邊移了兩步。我一邊拉開拉鍊,發現除了那本鵲賊篇其餘的東西都還在,一邊感受有生以來最兩極化的情緒波瀾起伏。拍拍背包的灰塵,不管多髒便往肩上一背,像攀岩一樣扯扯兩邊帶子確認牢靠後起身,剛跨出一步,綿谷昇咬住我的牛仔褲管,那模樣彷彿在提醒我即便對一隻貓都應該心存等量的感激,不能因對象而有所差別。我一伸手,綿谷昇就輕盈地跳進我懷裡。

找回背包,還多了一隻貓。

現實生活與閱讀之間的鏈結產生了灰濛濛的地帶,像山上的午後的山嵐雲靄,聚集又擴散。小說不見了,小說中的貓卻跨越時空闖進我的生活,那種異和感甚至令我真正掉進了發條鳥年代記的時空。這恐怕是遺失當時怎麼也不會料到的事啊!

回到賃居處,我把一黑一白兩本筆記攤開,對稱擱在桌上,理了理頭緒,拿出手提電腦開始勤奮打字,隨著字數累積,我愈覺不可思議,兩相結合後劇本竟然完美地無法再加上一字一句。

引發的感動促使我替綿谷昇布置了一個新家,用最好的貓砂,上等的貓食,像伺候皇帝般呵護著生命中突然多出來的貓。

昏黃路燈從窗外透射進來,適合自言自語的氛圍,隱約聽見發條鳥的叫聲,不過我沒辦法確認那是不是發條鳥,畢竟也只是依賴閱讀時的想像罷了。

一定沒有想過自己會養貓吧?患有過敏性氣喘的我在醫生的警告下最討厭毛茸茸的東西了。「季節交替的時候要特別注意。」醫生說。

於是我忽然想到這是我在人世間不由自主呼吸起始之後的第二十五個秋天。
因為某些原因,我只服了三個月兵役便退伍。屬於解釋起來會讓場面變得冷清的特殊役別,總之並非身體或心理上的隱疾使然。

有多特殊呢?大多數的時候,人們聽到這個總是露出羨慕或鄙夷的表情。
我披上外套,想到便利商店買點啤酒。

街角的霓虹燈閃爍吸引我的凝視,寒風刺得頭皮發麻,明明才九月而已,髮絲卻矗立起來,掩護不了自毛孔縫隙源源不絕湧出的陌生感,我彷若來自另一個星球,該往哪去教人猶豫迷惘。

腦細胞使用過度,我開始對這些事厭煩了。
貓消失,這些困擾的感覺會不會跟著全部一併抹滅?
直覺地想起小舞。最有默契的異性朋友,她非常愛貓,應該會很喜歡綿谷昇君。人在何時會突然想起某個朋友,這也是無法控制的事嘛!

和小舞的關係,大概像是盛夏昏昏欲睡的午后,討論排骨應該炸多久才好吃這種事也不感到無聊的程度,雖然實際上我們的確很少談這種無聊的問題。

相識的日子卻只有兩年,並不長,讓我們快速進入熟捻的關鍵,大概是我使用的語言很煩人(比方說我常用的語法中不乏「對吧!就是這樣,妳懂吧!」這類兩個刪節號可以取代的模糊字眼),而小舞卻始終聽得懂的緣故。
她念大學三年級,認識她時,小舞正蕩漾燦爛青春獨有的笑靨,每天搖曳著兩盞蓮蓬辮子,享受著新鮮人生活的種種美夢與幻覺。

小舞與我介紹給她的男朋友分手之後,空窗了一段時間,我則同時扮演催情劑和垃圾桶兩個角色,我們之間的距離,以一種微妙的速度縮小,延長,縮小。
「我們無法自由自在像一般情侶戀愛,彼此靠近的溫暖卻如斷裂的馬蹄形兩端,抗拒與吸引同時存在,是什麼原因?」小舞在我們莫名其妙的一起睡覺之後說。
那是在她目前的男友出現的前一天夜裡。

「我們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小舞全身赤裸,張大雙眸,一派嬌腆。
我拼湊不出答案,喉嚨乾渴地像在沙漠獨自走了十天。

隔天當小舞略顯激動地在話筒那頭敘述她交男朋友的過程,我竟替她高興的結結巴巴。「這真是今年最值得慶祝的事,不過,跟昨夜我的表現無關吧?」我盡量裝出戲謔的語氣來掩飾不安。

「一點兒都不後悔喔!我覺得很棒!只是迷惘。」小舞這麼說的時候語氣頃刻已然變成另一個人似的,無從得知她的表情。

我彷彿站在筆直的鐵道上望著駛離中的列車尾巴,遠去的低鳴聲兀自輕揚散逸,完全看不出已經離開多遠,隱約有人在最後一節車廂上揮手。只感覺自己的聲音漸漸沙啞的像久旱不雨迸裂的土地。

這是一個便利商店比垃圾桶還多的城市。
明亮的招牌,店員是兩個還算可愛的女孩,徘徊在種類多的目不暇給的冷飲櫃前,簡直像誤入山寨,不留下銀子肯定脫不了身般欺壓著我的購買慾。
想起某次小舞送我的半磅產地不明的藍山。

還來不及磨碎任何一顆咖啡豆,咖啡豆便過了保存期限,因此到底美味到什麼嚇人地步我並不瞭解。

「嗯,也好。這世界,你不一定非得跟每一件事都有交集不可。」小舞知道後盈盈地轉著單眼皮包覆的小眼睛,與她將咖啡遞給我時相同的神情笑著。

逃出便利商店,我把喝了一大半的啤酒擱在公用話機上,掏出電話卡打給小舞,這大概是我此刻唯一背得出的電話號碼了。

結果小舞果然高興地如我預期,馬上要求綿谷昇必須加入她的貓家族。

「值得的東西必須擺在值得的人身邊。」小舞說。
我想起了我的筆記本。

究竟是失去本身碰巧引發了獲得,還是我碰巧獲得了失去本身?
我信步回家,決定在劇本中加入綿谷昇這個角色,當然,仍是一隻貓。
綿谷昇的角色貫穿全劇,巧妙地穿梭故事主軸,鋪陳的手法前所未見,我不禁驕傲起來,像見到分散多年的初戀情人般傻氣而幸福地笑著。

隔了兩天,我興奮地敲下最後一個字,推開印表機紙匣,擺放了一疊嶄新的白紙,等待列印的空檔磨了點咖啡豆,濃郁的曼特寧還是不加糖比較好喝,嘴裡嚼著一片快過期的土司,味道卻十分和諧,我所擁有的一切似乎又美好起來。

心裡想著待會兒順便買些小玩具,嫁女兒般晚上一起將綿谷昇與牠的皇宮送到小舞那裡去。

綿谷昇在房裡來回踱步著,並不理會我,那種神情彷彿牠是貓學術界裡最德高望重的哲學家,一個偉大的貓理論即將醞釀誕生似的。

我一手抱著厚厚的牛皮紙袋,一手撫摸著綿谷昇的軟毛,讓燈亮著,沈默了半晌,在牛皮紙袋外面寫上我所尊敬的享譽國際大導演所屬的電影公司地址,拎著我的藍色小背包長征般的高昂心情出門去,我把包裝精美的劇本,用最熱切的眼神遞交給郵務人員。

回家的路上我繞到書店,重新買了鵲賊篇。隨意翻了幾頁,綿谷昇彷彿又回到小說裡。眼眶瞬間閃爍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心跳不正常地噗通噗通。

停好摩托車,巨大的衝擊感掐住我的咽喉。
我的背包呢?

忘在郵局還是書店我還來不及分析,一股兒空虛的躁鬱之氣上衝,催促著我無意識地快步上樓。隨著階梯愈高愈感覺有一個鈍重的壓迫感沈降下來。
打開房門,綿谷昇已經不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