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29 02:46:44小六不說話

佚失的貓(中)


連續幾天都做了同樣的夢。
我走在慣常的路上,被一面牆擋住了去路。

我停下步伐,上下打量那一面牆。白色磚造,上頭既沒有任何標示也沒有小孩子塗鴉或是髒話及電話之類的字眼,更沒有誰曾經到此一遊。

詭異的是整面牆並沒有與旁邊的什麼相連,而是單獨豎立在路中央,恰好跟路面寬度略等,厚度大約有我一隻手臂長。高聳入雲,好像天堂某座宮殿垂下來的柱子抑或傑克不小心掉了豌豆長出來的一樣。看上去簡直像挺起胸膛的神燈巨人,虎視眈眈注視著我,雖然處在夢裡,我仍舊清晰地觸及那種不安,異常的真實。

由於兩旁各有一片閒置的土地,左右都可以很順利地繞過去,但那種奇特的突兀感騷擾著我的潛意識,若不徹底明瞭那意義,即便假裝沒看見而繞過去,也只是讓那面牆移植到心裡去罷了,日晷般的陰影恐怕會完整籠罩住我一段很長的時間。

我偏執地相信背包就掉在那面牆後的路上,稍微仔細觀察,不遠處的房舍巷弄與鵲賊篇裡主角的家附近倒是頗為相像。

已經發生的事,無法當作沒發生過,夢中亦同。

是慣常走的路消失,還是目的地本身消失了?
當一個方向不能完全肯定是否通往預期的目標,我該不該繼續走下去?

促使我猶豫的原因大概在於此吧!實際上我根本無法斷定牆後面是否仍為我屬意的去向?牆所分隔的兩個空間,背包與我分存的兩個世界,是否仍可無瑕地密和在一起?

小說與現實的交界,變得模糊了。

或許,我已經能運用小說家的眼睛來看世界。如果「在某處任意停止」即能當作結束就好了,肩膀便不至於感覺到累贅的恐懼,抖一抖,人生就可以繼續晃盪下去。
想到這老是會忽然醒過來。

剛剛洗了被單的關係,躲在被窩裡仍不停搓著冰冷的雙臂,凌晨三點半,睡不著頭又痛,像有個什麼莫名其妙的人趴在我身上死掉一樣,輾轉難眠。
忽然想給自己一個,昏睡一天的理由。

根本弄不清楚,誰打過電話來?天氣好不好,窗邊有沒有陽光斜映?那株植物需不需要澆水?門鎖了嗎?音響沒開?鬧鐘定在幾點?只記得寤寐半醒,又沈沈睡去,混亂中見到了好多人,關於這二十幾年生命許多相干不相干的人,全都未爭得我的同意,粉墨登場。夢中的自己拿起筆,隨手記錄下一兩句夢裡聽到的話。
我想,我快要到達另一個境界了。

佚失了發生過的故事之後,我該往哪去呢?甚至想不起來,某處還可能有熟悉的某個電話號碼在等待著。
我仍藏身在一座失去自己重要記憶的陌生城市。

陌生應該是暫時性的吧!這種不熟悉才是最需要用心體會,需要刻意珍惜的東西。在感官的鼓譟持續一段時間之後,自然就會消失了,就會習慣了吧?
習慣真是最令人不能習慣的事。

大約有幾週的時間,我經常陷入空白停格的彌留狀態,雙眼無神瞠目結舌地望著不遠的地方。為了留下一個位置埋藏回憶,我筆直望向天際,誤以為掏空了自己,可以盼到背包的歸期。

我開始試著吃半顆安眠藥,夢境便不再持續了。但接下來的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我什麼都寫不出來,就只是讓單純的想念溢滿整個思緒,刻意不堆起理性的沙包,任憑一種近似憾恨的感覺氾濫成災。

背包此刻在哪裡?有人打開過它嗎?
什麼時候該放棄呢?是絕望的恐懼悄然襲上心田,還是無力滿懷的時候順勢撒手?
為什麼捨得放棄呢?是緊閉雙眼卻看穿未來的苦,還是不得不被忽略的沈默走到了盡頭?

根本忘了哪一天我才放棄了關於背包的種種等待與尋覓。那天我什麼都沒吃,只喝了半杯水,大概是想擺脫的心情驅策,或眷戀太深的副作用使然。

思念與惆悵仍處於模糊地帶,我問著自己,其實沒有想像中悲傷,對嗎?安慰著自己,遺失的東西,只是暫時離開。

就在我買了新筆記本,翻開第一頁,以不怎麼工整的字跡,寫上「開始了,下一個遺忘」那天,再次發現了貓腳印,教人吃驚的是那簡直就像保護良好的化石般,仍然自前輪擋泥板沿著車燈儀表板一路蔓延到座椅與後行李架,,凝望著那些灰色小圓點,我有種錯亂的,時空不穩定的感覺。零落的距離有如古老的封印般,我晃晃頭,順勢張望四周,某種監視感襲來,自背包遺失那刻肇始,我彷彿成就了某種宿命的窺伺。

當晚我打開白色新筆記本,造型與遺失的那本一致,只有顏色完全反白。努力聚合了所有記憶細胞的專注,開始埋頭振筆疾書,試圖將失落的劇本重現。

說也奇怪,除了原本構思的內容之外,當初幾處銜接不佳的場景幾乎像贖罪的自覺般代償性地自筆尖源源不絕傾洩而出,其比例甚至遠遠超過我所能復原黑筆記本的那部分。

我小心翼翼地照顧白色筆記本,每個深夜寫畢就馬上放入防潮箱,謹慎地鎖上鑰匙。偶爾會盯著筆記本發呆式的祈禱,彷彿它已成為我未來的人生所寄。

不過某些精彩的情節我仍然無力回天,殘存的印象只剩當初勾勒這些藍圖後,為了犒賞自己的天分與努力而一個人到高級餐廳大快朵頤,或買下朝思暮想的登山靴時,那種滿足的表情了。

失去一樣東西之後,其它相關與不相關的彷彿也蠢動起來,簡直就像掉頭髮般,一一脫離,墜落,然後消失在某處。

陸陸續續我又弄丟了手機,一對相愛的金魚先後死掉了,車子天線被偷走,冷氣只剩送風功能,摔傷了電腦,電話又故障,晚上睡不好覺還被蚊子叮。簡直就像被施了法術般逃不開佚失的詛咒。

有些部分甚至自遺落那一刻開始,我就絲毫未曾發覺有什麼不見了。最令人感到憂慮的地方就在這裡,東西掉了,我卻渾然無所覺,除了心情外,甚至生活也沒受到任何影響而改變。

明明已經不是「原本的狀態」了啊?為什麼一切仍可維持下去?
如果掉東西屬於一種儀式的話,那麼我所祈求的,必定是像「換取另一種意義」之類的願望。

那本遺失的小說中夾有兩張咖啡館送的電影「出軌」書籤,是否存在什麼關連?我想起有一次讀了一篇關於拉肚子的文章,竟然也跟著拉了好幾天。

我望著自己製作的黑色書架,究竟是什麼時候意識到這狀況的呢?我彷彿也化身成一個字符,類似語助詞或標點符號,自由進出我所閱讀的每一本書籍,跨入小說內容的場域,我像是在場的路人沒被作者寫出來,卻又緊密的貼合入情節,幾乎無法安插任何中斷點,而止不住思考跳躍的念頭,像瘟疫籠罩我的生活。

面對我嚮往的文學世界,隨著不同的故事遊走,我不禁產生無數個問號,千萬條樹狀結構拖曳分衍,盤根錯節。

共產主義與烏托邦的歧異?人活在緊縮或寬闊空間才能真正自由?
第一班公車的司機要幾點鐘起床,擔不擔心遲到?每天迎接陌生的企盼眼神,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滿臉鬍渣的山姆大叔發動戰爭再空投物資至戰區,究竟是資本主義拿人道關懷作偽裝,還是犧牲部分人以達成多數百姓安居樂業堪稱偉大的理想?
某日巧遇的朋友促我微笑,臉部肌肉很溫馴地抽動,然後僵硬,再抽動。我分不清腦海略過的東西跟虛偽有什麼不同。

仍思索著。
這些問題總共約花費零點二秒左右,與人類的平均歲數相比較,實在顯得微不足道。每分每秒,迥異而毫無關連的畫面一張緊接一張,簡直就像挨家挨戶拜訪的推銷員遭遇,臉色在點鈔機般的速度下只看見一個大略的顏色。

沒有兩張鈔票的號碼是相同的。
於是生活彷彿任由沒耐性的幻燈片放映師擺弄。
大量的推演、質疑和判斷佔滿其他動作所需要的時間,因此經常發生奇怪的事。比方說站在售票口前,心裡歸納著第二次世界大戰,日軍在硫磺島之役敗北的原因,而忘了到底要買什麼票而杵在那遭人白眼之類的。

完全無力遏止這種情形。

隨著思索層面牽涉日廣,好像打開天眼之後可以看到很多不存在的東西一樣。情緒轉換頻率日增,突如其來闖入當下正在進行的活動,我總是處於一種遭到惡意驚嚇的狀態,瞬間跳入類似螢幕保護程式的歷程。
奇妙的是我並沒有痛苦的感覺。

自察覺異樣的某個日子開始,只感到生活中沾黏一團甩脫不掉的橡皮糖,數百人輪流咀嚼過那種近乎貧乏潰決的味道糾纏著四肢難以伸展。
當生活繁瑣忙碌大到某一臨界點,便自然對此因為思考延伸的副作用毫無知覺,簡直如同忘記吃飯喝水卻不感到飢餓口渴那樣。

這麼看來,背包的遺失根本就是一把鑰匙,我打開了門,從象牙塔裡走出來。
進出文字串流與現實生活之間,我感覺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事,一點兒都不像小說體例能精確表達的樣子。它既沒有正常起伏,結尾處也缺乏應景的高潮,過程不符起承轉合的邏輯,總之就是把一段話說完了而已。

如果一件事肇始或結束不一定需要理由,那麼整個歷程並非為了說服誰或催眠誰,因此存在不流暢的節奏感並不值得意外,那僅僅是發生於生命中某一平凡時刻的遭遇,任何人都會掉東西。

嚴格來說,受到的衝擊很難衡量,破壞了靜止的狀態,搖撼生活重心的那只天平之後,平衡遭到扯動的程度就像身體某個器官莫名其妙被割除,卻仍得讓早已失去團結氣氛的其餘部分賣力活下去一樣。

經過漫長的歲月後,偶爾腦海中出現某個不負責任的零碎片段,風吹歪了接收記憶的天線,從每一個角度看過去,盡皆雜亂方格的霧狀畫面。

我常常懷疑此事佔據生命某塊區域的意義,好像遙遠天際傳來類似神喻的宏亮聲音,迴盪低沈的有些霸道。到底是誰仿若提醒或試圖警告?落在平庸如我的原因?依舊無解。有些事你並不能令它消失,只能靜靜地等待它自行消失。

安眠藥的劑量增加了一顆半。等待,恐怕是一種垂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