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27 01:35:33小六不說話

佚失的貓(上)

某天早上我在上班的途中掉了背包。
被風吹走的。

擱在摩托車前面腳踏的位置,滾落時我渾然不覺,想到這心痛的感覺總張牙舞爪一再浮現。

附屬在登山大背包前面,很有整體感的小背包,比秋天尾聲的海水更藍些,極簡主義的線條設計簡潔大方,帶出門很神氣的那種背包。

裡頭一併遺失的東西,有一本黑色筆記本,年初發誓立下新年新希望時衝動買的,公司的員工識別證也在裡頭,但上頭僅有一張拍攝失敗的兩吋大頭照,沒有電話地址,另外還有村上春樹的發條鳥年代記第一部「鵲賊篇」,和一個戒指。

風大的很不尋常,那彷彿是個值得掉東西的日子。

筆記本裡記載了今年以來每個日子的書寫與即興的塗鴉,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有數萬字,更糟糕的是承載夢想的電影劇本已經接近竣工,只剩散落的凌亂片段紛飛在腦海中。心底則剩下一個碎裂的鏡頭靜默躺在那裡,不說話。

更糟的是無論怎樣我都想不起來那些精彩的轉折,拍案的對白,那些鼓動著我在無數個夜裡情緒高昂的橋段,空白的疏落感幾乎令我產生實際上根本未曾寫過劇本這件事的幻覺。

鵲賊篇提到久美子掉了貓,沒來得及讀到結局,自然貓的下落也無法明瞭。發現了問題卻找不到答案固然令人心慌,明知終點就在那裡卻怎麼也抵達不了卻更教人躊躇滿志,為什麼不早一點讀完呢?為什麼做事老是不能一鼓作氣呢?為什麼今天不帶別的背包出門呢?出門前為什麼要多事地把筆記本塞進去呢?優柔寡斷的我無可避免地陷入莫名責怪自己的歷程。

沿著高架道路下的兩邊來回梭巡,挨家挨戶詢問。當然,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這沒什麼好意外的,就像清潔隊跟消防栓扯不上關係一樣,畢竟誰會沒事緊盯著門外,注意大馬路上一個滾動的藍色背包呢?

眼神由銳利緩緩轉變成遲滯掃瞄著街道,為了工作搬到這裡已經年餘,從來沒有一次像此刻一樣如此認真注視這個城市。這是在懲罰我對周遭的輕忽嗎?動作發楞似的愈來愈不知所以然,我甚至忘了此刻自己為什麼如無頭蒼蠅般纏繞在特定一段嘈雜紛亂的柏油路面上,尋找一種方法治療那巨大的悲傷。

任何絕望中總存有一絲希望的。擔任路邊停車收費員的老婦人表示半小時前曾看到藍色背包在路上滾動。

「我好後悔沒有去把它撿回來。」老婦人充滿歉意的語氣中,我彷彿見到她眼裡的光芒,也許這是老天爺施捨的,僅有的慰藉。

稍微冷靜之後,我想到轄區分局就在五十公尺外。
報警有時候是比案件本身更讓人覺得充滿犯罪感的事。

警察一臉「我很忙你別為這種芝麻綠豆的小事來煩我」的表情,隨手撕下一頁便條紙要我寫點什麼,事不關己的樣子令我有些茫然。

我為什麼要請不願意幫忙的人幫忙呢?為什麼掉了東西慌亂著急的我還得受氣呢?人民保母並非筆記本的保母,無法體會失去文字記憶所帶來的傷痛。
「我的大背包會想念它的孩子,請您積極地尋找它的下落。」說完這句話之後,我被請出警察局。

回家的路上,我全身酸軟,感覺像靈魂全被抽空了一樣,失去女朋友送的戒指已經夠令人沮喪,記載今年所有創作計畫與內容的筆記本更教我徬徨,彷彿砍斷了雙手,再也不能信心滿滿地揮灑,說些沒人懂的話。

鉛筆掉落地上,我不想去撿。
如果失去的更多一點,更完整一點,也許悲傷會少一點。

遺失背包後的第二天,奇妙的事發生了。
我用彷彿倒帶重播的動作關上房門,扯一下襪子讓腳後跟滑進登山靴,然後下樓,掏出鑰匙正準備發動摩托車時,目光卻被一排腳印吸引,三個五元硬幣大的灰白色小圈圈加一個十元硬幣的大圈圈,從前輪擋泥板沿著車燈儀表板一路延伸到座椅與後行李架,簡直就是一場華麗的巡禮。

是貓吧,我猜。

整排氣窗為了防小偷終年鎖上,鐵捲門的縫隙就算是苗條的小蟑螂想登堂入室,也免不了一番功夫的密合程度,幾乎密閉的車庫怎麼會讓貓跑進來溜達?房東夫婦愛乾淨到近乎潔癖的個性,整棟樓的十位房客被允許的最大限度僅止於水族箱,所以歸罪於房客飼養的寵物的可能性直接排除。

那當然不可能是久美子的貓,車庫在一樓室內,在偌大的空間中選擇跳上來瀏覽我的車,如果不是隻頑皮而且有本事的貓,那麼我想牠大概背負了某種使命而來吧!想著想著,似乎又有那麼一點可能性。

不瞭解狀況的朋友說:「再買一本就好了嘛。」
重點在於「那一本不見了」啊!裝載閱讀節奏的那一本遺失了,我該用什麼方法複製那種感覺?

我忘了有多少次望著書架上三部曲剩下來的那兩本發呆,渾然無所覺。
鼓起勇氣開始讀第二部預言鳥篇時,自頭至尾始終存在一種很奇怪的氛圍,像是冬天的早晨一個人喝著黑咖啡的滋味。

落井下石的朋友則說「為什麼背包會放在前面呢?要是背在肩上就不會掉了。」
遺失的同一種過程卻意外帶來審視友情的眾多結果,我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