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05 11:59:22小六不說話

看不見的休止符


海棠葉刮過輕撥琴弦的手指,他停下來注視著隨風飄盪的樹葉,彷彿給樂譜添上一枚休止符。

寂寞的山城尚未因電影而聲名大噪之前,他早已經佇留在那,清晨及傍晚,拎著一把人家送的破舊吉他,在榕樹下,在傾頹的牆垣上,在每一個他步履能及的地方引吭高歌。

這對他僅能感覺若干微光的視力而言,屬生命中的恩賜。
三年前從花東縱谷來到台北,臨行前他到祖靈地祈求庇佑,卻仍在最初建築工地的工作意外失去視力,身體內竄流原住民的熱情血液,為他掙留了那份天生的敏銳,夢想賴以維生的敏銳。

「台北,沒有上帝。」他說。「得靠自己。」

削瘦黝黑面的容總是精神奕奕,受創後的流離成就他頓悟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使命。
島嶼獨有的一頭熱文化過度開發之後,定期幫忙旅居外地人整理的房子全都出租作為藝品店小吃攤,沒了僅能溫飽的微薄薪水,他索性搬了張凳子,在遠離人潮流動的小徑末端,繼續他自給自足的音樂旅程。

唯一牽掛是山上的家人,想起親友的祝福與父母的殷切期望,沒有一番成就,勇氣匱乏的他根本避談歸鄉。

夏日午后薰風徐徐襲來,厚實的嘶啞嗓音汨游著超越他外表年紀的滄桑感,原創歌詞散逸時間的味道,對生命莫名的感染力觸動感官,聞風而來小有名氣的新銳製作人聆聽至某一支曲子時,竟當眾淚眼婆娑,拜網路之賜很快地成為話題。

「下一個世紀才應出現的聲音。」她這麼稱讚他。

年輕的她曾經發了一張叫好不叫座的唱片,轉型當製作人後卻一連捧紅了數個不受期待的新人,聲勢如日中天。

「願意灌張唱片嗎?」她簡直迫不及待要讓世人同聲感動。
他沒答腔,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的建議,只是將那首歌反覆吟唱數十次,對他而言,誰在前方聽他唱歌並不重要,反正也看不清楚。天色昏黯下來,他將吉他往身後一掛,赭紅斜陽讓他信步的背影拉得好長好長,她默然凝望他乾瘦的身形,儼然樂界的巨人倏地消殞。

人生終究有比存在本身更重要的東西。
他心裡思忖著,明白自己囚禁的靈魂仍未找到真正的自由,難道這些年來的改變,只是一場幻覺?

隔天,她停掉所有箭在弦上的緊迫工作,開始日復一日上山城做個安靜的歌迷,他絲毫沒發覺。藝術的本質建構於等待與等待之間的縫細,也許,就這麼一輩子聽下去也好。她心想。

結束一個表演段落,他不時跟幾個熟朋友談論音樂,談夢想,談理念。較不懂他的人常勸他出唱片,如此生活可以過的好些,也可以改善家裡的環境之類的云云,但堅信完美作品比什麼都來的重要的他常常語氣平淡地反駁「別跟我談人生,除非你懂音樂。」

某天,他試唱醞釀多日的代表作,擠滿小徑的聽友起立鼓掌,爆發在國家音樂廳獨享的掌聲,足足十分鐘的洪浪響徹山谷,喚醒了他理想性格中的驕傲。「掌聲,我
需要掌聲。」

雖然他還分辨不了直指人性的旋律築起生命中的斷牆,為聽眾覓得的,究竟是出口抑或缺口。

她送他一把手工打造的新吉他,重新整理他的作品就先花了三個月,動員唱片公司所有資源籌備,用最頂尖的錄音師,甚至回到山城那條蜿蜒小徑的榕樹下現場實地收音,她以畢生心血結晶的態度精雕細琢每一個環節,其他被迫延宕的歌手怨聲載道也就顧不得了。

討論的過程中居然很少爭執,他與她情緒欲發高昂,彼此都訝異於藝術的場域怎麼會存在一個相同頻率跳動的心靈。

生活開始數位化,他相信自己絕對正處在通往理想的寬闊道路上,但是緊湊的行程漸漸佔據他思考的時間,人生中間可能的模糊地帶,無情地消失了。
她安排了頻繁的造勢曝光,各大PUB巡迴表演,簽唱會義賣,綜藝節目邀約,再也不能在想唱歌的時候才開口,他感覺自己變成一個小丑。
銷售數字如預期的一路攀高,他給家人蓋了一幢五樓半的透天厝,地方上可是大事一件。

唯一不排斥的通告是電台,他始終相信,唯獨聲音,才有通達生命深處的能力。「我會唱出比那更打動人心的作品。」有時候,訪問片段的間隔播放當紅偶像的流行歌曲時,他總默默地喃喃自語。

通告暴增,他勉強拖著疲累的身軀寫新作品,卻只留下滿地紙團,像地毯一樣鋪滿整個房間。也許是過量的鎂光燈影響,有一天他起床之後,赫然發現連穿衣鏡前自己模糊的身影已經落入一片黑暗之中。他驚懼地跌坐在地上,才因為疼痛的感覺醒來。

她屢屢催促他為下一張專輯做準備,甚至建議他採用知名詞曲人主動提供的作品。
「當擁有的部分已十分稀落,就更害怕失去。」寫不出新歌他雖然著急,仍保有骨氣。「全部都用我的歌,不然就不出了。」

「你不該為了實現理想而做出不可思議或超乎常人的事,順應趨勢才是在這行生存下去的準則。」她的職業病又犯了。

「失敗的原因就是希望一種行為得到兩種結果。」他不肯妥協。「是人把它弄複雜的,夢想本身倒很單純。」
「我不是妳的搖錢樹。」太過激動的關係,他跌了個踉蹌,打翻從來沒用過的譜架。

託人發了封新聞稿,說明不再出片的理由,他回到山城,避開人潮洶湧的市街,躲進廢棄戲院,在長滿雜草的舞台上拿出那把破舊吉他,想像屬於自己的歌舞昇平,重新吶喊,試圖叫醒沈沈睡去的信念。
拾回夢寐的節奏感僅僅三天光景,媒體與歌迷再度群聚於台前,和以前那些安靜聽他唱歌的知音不同,喧鬧聲弄得他心煩。

她只是遠遠地望著他。

心境節奏錯亂的話,什麼歌唱起來都像牙牙學語的小朋友,收起吉他,他低頭拿出素描本子,默不作聲開始舞動鉛筆,彷彿緊閉著唇也能說出心裡的話,一字一句從臉頰表面從容浮現。

起先還有錯愕與叫囂,後來不耐的一部份人離去,好奇的則跳上舞台,在旁端詳,她混雜在人群中,反省自己的急躁與市儈,沙漏般反覆式的悲傷,使她面對他仍舊無言。

其實,他知道自己筆下連最基本稱做一幅畫的元素都付之闕如,只不過幽然地讓鉛筆帶領情緒遊走令他覺得心安,沈思半晌之後才流露出來。

「我試圖描繪的感動,早已不復存在。」

她凝視他說這話時,臉上閃過的複雜表情,靜謐中隱藏的無限哀傷震碎了她,幾乎覺得自己做了一件罪不容誅的事,驚覺自己長久以來的庸俗同樣令她不堪。
「生活無法簡單富足,多半肇因於分不清孰輕孰重的緣故。」雖然看不到,他感覺她就在身邊,徹悟他的哲學,她辭去工作,搬到山城來,賃一小屋,照料他的生活,利用紙筆與吉他,重新開始尋覓她最初的理想。

接下來的日子,朝夕相處她成了他的眼睛,他則扮演她感情裡的布爾喬亞階級。
例行的健康檢查中,瞭解他受傷的眼球仍有復原的希望,念及他經常提到的殘缺,她經常鼓勵他接受手術。

歷經一番糾纏討論,她聯絡上國內最知名的眼科醫生,不厭其煩地討論手術的每一項細節。
「我多麼渴望手術能成功,為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為了看清楚妳的模樣。」推進手術室前的一刻,他說。

她在長廊來回踱步,和煦陽光筆直斜穿過窗櫺,白色牆面上寫著「手術中」的放肆紅光,像一道僅有兩種顏色的彩虹,那是人生中最難熬的一個午后。
必須要三天才能拿掉紗布,漫長的等待中他陷入焦慮與興奮共存的狀態,當她第一次進入眼眸時該說些什麼?萬一所建的世界與想像的不同該如何如何?
第一道光芒向他招手,漸漸清晰的視野如隧道口的一點明亮,點燃希望的火炬。他躺在病床上,輕輕擁著彎下腰靠在身邊的她,激動地語無倫次起來。

醫院開記者會慶功的一週後,他因莫名的高燒入院,再出院時,已經需要搭著她的肩膀顢頇前行了。主刀的醫師又開了一次記者會,說明手術失敗可能的原因,同時表達遺憾。

他沒有出席,再多的解釋對他而言並沒有多大意義,因為他連原本可見的微弱光影都看不見了。
自責的她慌了,後悔當初建議他手術的決定。

沒有告知的情形下,全盲的他收拾山城的一切,回到東部老家深居,幸福與束縛間,他覓得了平衡點,搬張凳子,就在自家門前又開始唱歌。
繞了一大圈,彷彿回到原點,幾週後她仍追尋他的腳步,悻悻來到他面前,感覺自己就像他人生中一枚錯愕的休止符。

「別為我擔心。」他彈唱著。「我只是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