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中篇)

民國六十五年，台北縣的夜空還沒甚麼光害，也沒甚麼空氣汙染，日落後的繁星爍爍，在秋涼的月色裡，星月清透的光輝，似乎為趴倒在荒棄土地公廟前的小女孩，灑下了如保護網一般的光圈和清晰度。

帶著阿飄男孩坐在李家警察爸爸的腳踏車上，阿鳳姊就著星月的光輝，遠遠地看見了趴在地上不動的胡珊珊。

眾家大人們也看見了，紛紛趕忙扔下腳踏車，或簇擁或扶著胡珊珊的父母趨前探視。李家的警察爸爸更是馬上跑到珊珊身邊查看。

「別擔心別擔心，我看啊，珊珊一定是睡著了，小孩玩捉迷藏玩到睡著是常有的事嘛...」龐家的媽媽扶著嚇白了臉的胡媽媽，口裡一邊安慰著，心裡一邊戰戰兢兢地向老天祈求平安。

忽然間，聽到當警察的李爸爸用他的大嗓門高呼：「沒事沒事~有呼吸~有呼吸！呼吸均勻，沒有外傷，珊珊應該是玩累了，累到往地上一趴就成這樣兒了！老胡啊~快過來叫醒妳女兒~不然就把她揹回家睡覺...沒事沒事沒事，大家可以早點回去休息了。」

既然如此，許多大人也鬆口氣般，喃喃向胡家父母說著：「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別罵小孩了！」然後一一拾起剛才扔地上的腳踏車，偕伴往眷村的方向回去。

轉眼間，來協尋的人群紛紛散去，整個寂靜的荒廟前，除了阿鳳姊與阿飄男孩之外，只剩下當警察的李爸爸和驚魂甫定的胡家父母。

不過，有點奇怪的是，任由胡爸爸和胡媽媽怎麼叫、怎麼搖，這個輕扯鼻鼾、呼吸勻調的小睡美人胡珊珊，就是沒有醒轉的跡象。

「珊寶~珊寶~妳醒醒，睡在這裡會著涼啊！」頭髮略微花白的胡爸爸，將胡珊珊摟在懷裡搖著、喚著。

年紀老大一把才取妻生女的胡爸爸，是整座眷村裡寵愛女兒出了名的老爸爸，據說珊珊當年出生時，胡爸爸天天把珊珊揹在身上走遍眷村炫耀，甚至還在自家門口燒香遙祭中國大陸老家的父母和列祖列宗，就怕老家的祖先不知道他們胡家在台灣也有後代了。　

而本省籍的胡媽媽，更是從剛才以為珊珊只是熟睡時的鬆口氣，到發現小孩怎麼叫都叫不醒而再度陷入慌亂焦急，於是一遍又一遍反覆大聲叫喚著：「阿珊仔~阿珊仔~快醒醒~阿母在這裡~麥擱睏啦~趕緊跟阿爸阿母返厝吃飯！」

看著束手無策的胡家父母、和一旁愈來愈一頭霧水的李家警察爸爸，阿鳳姊覺得有些不對勁，忍不住側身看了一眼始終黏在自己身邊的阿飄男孩，她的眼神裡滿是疑惑與詢問。

阿鳳姊悄聲問阿飄男孩：「喂~你知道為什麼叫不醒胡珊珊嗎？」

從剛才就默不作聲的阿飄男孩，半灰白半透明的小臉看來似乎有些悶悶不樂。

他杵了一下，才黯然地嘟嘟囔囔著：「她睡著了還有爸媽來叫醒她，我在孤兒院生病了、發燒了、全身都好痛好重、慢慢離開身體了，一直喊著媽媽媽媽，到最後也沒見過我爸媽來找我...都沒有人來找我，沒有人來帶我回家...」

說著說著，他那張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稚氣臉蛋，緩緩滑過一滴淚。

說不出到底哪件事讓阿鳳姊比較震驚，是在父母呼喚下仍沉睡不醒的胡珊珊呢？還是身旁這個正在自傷自憐、陳述生前過往的阿飄男孩？

此刻，感覺上，有情有淚的阿飄男孩還比較像活生生的人類，而那個睡到不省人事的胡珊珊卻像不食人間煙火的睡仙般，對周遭一切毫無反應...

阿鳳姊靈機一動，對默默垂淚的阿飄男孩說：「不要哭了啦，這樣好不好，如果你知道該怎麼把胡珊珊叫醒，而且幫我們叫醒她，那...那我就收你為乾弟弟，這樣我們就變成結拜姊弟，我爸媽就變成你的乾爹乾媽，這樣你就有爸媽了，你就不再是孤兒了。你說好不好？」

阿飄男孩一聽之下，不可置信地張大嘴巴、睜大雙眼。

他追問著：「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說到做到喔，黃牛的人變小狗！」

「我章保鳳說到做到！倒是你有辦法叫醒胡珊珊嗎？快告訴我！」

阿飄男孩舉目環顧了一下黑森森的四周，似乎想在黑暗中找尋甚麼，阿鳳姊隨著男孩的視線到處飄移，此時竟連一隻愛看熱鬧的鬼影也沒...慢著...荒廟側邊的大榕樹上...好像有甚麼東西躲在葉叢中？！

順著阿飄男孩右手堅定指去的方向，阿鳳姊抬頭看到有個小小的、霧白色的、有點像阿飄、又似乎不是真的阿飄的某個女童形體，坐在大榕樹上低頭往下窺伺，津津有味地瞧著荒廟前胡家父母的表情，一副好像很樂在其中的頑皮模樣。

阿鳳姊凝目定睛仔細一看，發現樹上那個很像阿飄的女童形體，竟然和地面上這個胡珊珊長得一模一樣！

這又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有兩個胡珊珊？到底誰才是真的胡珊珊啊？

天生靈媒體質的阿鳳姊畢竟只有十一歲，雖看得見異度世界，卻不代表完全理解異度世界的來龍去脈。

這回，換阿鳳姊張大嘴巴、睜大雙眼，帶著滿頭問號，舉頭盯著榕樹上笑盈盈的胡珊珊，又低頭瞧著身旁一臉冷靜的阿飄男孩。

「這沒甚麼啦，有些小孩被嚇到就會這樣啦。」阿飄男孩一本正經地解釋。

「嚇到？有人故意欺負她嗎？」

「胡珊珊應該是被壞鬼誘拐她到這裡玩捉迷藏，這邊的土地公公早就搬家了，沒神也沒人，變成許多像我這種沒家的鬼的地方。然後她可能又被附近幾個愛嚇人的流氓壞鬼嚇到，才會從身體裡又跑出一個比較透明的胡珊珊。現在啊，只要這個透明的胡珊珊，躺回睡著的那個胡珊珊身上，她就能醒過來囉。」阿飄男孩用完全超乎他年齡的世故口吻，盡其可能地清楚表達整件事的始末。

反倒是阿鳳姊聽得似懂非懂，看來這已完全超出她所能理解的程度了。

不管怎樣，先想辦法讓地面上的胡珊珊醒來最重要啦，而且看情形，李家的警察爸爸似乎要去叫救護車了！

「你去叫那個坐在樹枝上的胡珊珊下來好不好？你看胡爸和胡媽好可憐喔！」阿鳳姊央求著阿飄男孩。

「好，我去跟她說。但是妳不要忘了我們今晚的約定喔！」

話才剛說完呢，倏忽間，男孩已不知用甚麼方法移位到樹上，似乎正和那個有點透明的胡珊珊比手畫腳地聊天，看他一下指指地面上痛哭呼嚎的胡家父母，一下指指自己，看來頗能勝任談判專家一職。

正當阿鳳姊就著星月之光，抬頭專心瞧著荒廟旁大榕樹上的勸解行動，猛然間，阿鳳姊竟有種“鬼比人講道理、重承諾”的奇妙感覺。

大約還不到十五分鐘吧，遠處傳來救護車淒厲的呼哮聲，在救護車抵達這裡之前，本來怎麼喚也喚不醒的胡珊珊...竟然...竟然奇蹟似地在父母懷中悠悠醒轉...還一臉茫然地問：「我被找到了嗎？捉迷藏結束了嗎？」

阿鳳姊覺得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太不可思議了！怎麼看都像一大場荒唐不實的夢境。

可是，這整個捉迷藏事件若只是一場夢的話，那為什麼此時此刻，疾駛到眼前的救護車是如此真實？救護車的血紅色閃光是如此刺眼？

思緒還在混亂中的阿鳳姊，突然發現阿飄男孩已從樹上回到她身旁。也不知男孩是用甚麼方法爬樹，竟然能那麼迅速地上下自如。

之後，那輛破破小小的救護車，載著胡家父母和滿口夢話的胡珊珊去醫院做進一步檢查，而李家的警察爸爸，仍以腳踏車順道載阿鳳姊回眷村。

臨上腳踏車後座之前，阿飄男孩竟沒有要黏著阿鳳姊回家的意思，連阿鳳姊都感到有些意外，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夜色中，阿飄男孩只是向坐在腳踏車上的阿鳳姊揮揮手，開心地笑著說：「姊姊~妳可不要忘了我們今晚的約定喔！還有啊~以後玩捉迷藏一定要找我喔~」

話音在秋涼的晚風裡清楚傳來。

只是，當阿鳳姊再度回眸時，已完全不見阿飄男孩的身影，又是那種連一根頭髮也找不到的煙消雲散，彷彿剛才的對話只是遙遙的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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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民國七十年，阿鳳姊十六歲了，剛考上護專，第一次離家住校。

有天傍晚，她從宿舍的收音機裡，聽到了一首當年紅遍大街小巷的情歌，叫做〈也是情歌〉。

正當她跟著輕快的旋律哼哼唱唱、搖頭晃腦時，突然，收音機不知哪根筋不對了，播到第二次啟首那段：「我可愛的她呀在哪裡，為什麼沒有她的消息。我可愛的她呀在哪裡，不要忘了今晚的約定...」，竟像唱機跳針般不斷重複著那一句 ：「不要忘了今晚的約定~不要忘了今晚的約定~不要忘了今晚的約定約定約定……」

〈也是情歌〉
http://www.youtube.com/watch?v=BSnbOzJbtWo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