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向
清晨,又從頭看了一遍他的網誌。
心裡頭仍是充滿著熟悉的迴盪與衝擊。
人的狀態究竟是怎麼回事?
學者研究著,知識份子傳閱著,
但我們曾幾何時願意或勇於去看見人的狀態?
我說的是,透過自己的感官。
為什麼,我們不能如同閱讀、將文字深刻地轉化成感受那樣,
在看見或聽見他人狀態時、也感同身受呢?
僅能流於表面的理解,甚至誤將自己的想像轉移誤植為理解。
然後自己輕易下了定論、毀棄一切。
F,為了你結束生命的決定,我曾經深深怨恨你,甚至想起你與我親密的情景都反覆暈眩乾噁。
那曾經是我們分享過的話題,在無數次爭執與對談中,我們那麼赤裸地剖露了各自在期待中的不安與脆弱。
我以為你懂得我對死亡的不解與恐懼,也以為你能體會我需要的信任。
我以為我們都知道、也陪伴對方努力著。
然而,你仍是選擇死亡,這樣一個絕對的決定。
我前往海邊,協助認領你的遺物,看了你一眼,便轉身回家。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哭不出來,不是漠然,是強烈的憤怒。
感受著,我不被你信任,以及輕易地就背離。
現實生活裡,不再提及。
但在夢裡卻無數次地咒罵你:「怎麼可以這樣?我不能原諒。」
然而你依舊微笑著,似乎聽不見我的聲音,我只能像個瘋子不斷地用力搖晃你的身體大叫。
最近一次,有著相同情緒的夢境,是來到台北的第三天。
那晚,從未謀面的網友現身朋友聚會,最讓我訝異的是,她挺著明顯的孕肚。
「哎呀,真不好意思,第一次見面就送這種見面禮,對啦,快五個月了,而且我昨天才剛鼓起勇氣和我爸說,我和我男朋友也在考慮要不要生完再結婚...」她以驚人的幽默語氣敘述完整個未婚懷孕的事件,席間大家都被逗得開懷大笑。接著她轉頭與我的高中同學開始討論起坐月子、教養等等的媽媽經。
一時間,我為自己的無感,感到欣慰,可以這樣微笑著面對這些情景,幾乎都要為自己努力的成果鼓掌。
那個聽見小孩聲音就會掉眼淚、害怕走進人群的自己,終於好了。
是吧?
是吧。
當晚,我夢見在教室裡,為了一件學生爭吵的事情,大批家長圍著互相叫罵。
似乎是老師的我,站出來為其中一個孩子說話,卻引來家長的質疑與不屑。
最後,有人這樣對我說:「妳憑什麼資格叫我們不要放棄孩子?妳自己呢?妳當過媽媽嗎?我看妳也沒那個資格當母親吧。」
我用力抓著她的肩膀,指尖像是要掐陷入她的皮肉,雙眼直視著她,說:「妳、不、懂、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嗎?真、的、不、懂、嗎?」
那句話要說出口,好艱難,在夢裡,每一個字我都要奮力地擠壓胸腔,才能發出聲音,
但我卻覺得自己突然像個啞巴,要說出那個字的同時好像忘了正確發音,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彷彿只是咿咿啊啊那樣破碎難辨。
越是奮力、擠壓出的卻只有滿臉的淚水。
而眼前我努力直視的人,越來越高大,我怎麼努力抓住她的肩膀、努力抬頭,也看不到她的臉。
清晨,我被自己痛苦的呻吟聲驚醒。
對於臉上的淚痕、以及仍舊因為擠壓而感覺皮肉緊繃、悶痛著的胸腔,絲毫不覺訝異。
習慣這樣反噬的夢境了。
一次次接受痛擊與清醒,反覆思索的,都是過去逃避的感受。
他痛恨著我自私的決定,將一切視為矇騙與利用。
他在不被信任與背離的感受中創傷。
他在現實生活中告訴我:「妳怎麼可以這樣?我不能原諒。」
如同我對你的,深刻怨恨。
是的,我必須說恨,只有這種殘忍的字眼可以表達我受創的程度。
但,當我成為另一方,壓抑且無法言說的角色,一切都震撼著。
F,你也像我一樣,曾經多麼希望能夠把最深沉的情緒告訴對方,卻終究選擇以自己的方法面對嗎?
原來你也和我一樣,心裡清楚的知道、那並非不信任、而是有更多的不捨,不願對方和自己一起面對驚慌的意外與沉重的情緒嗎?
是否你也和我一樣,孤絕、無助、渴望親近陪伴,又極度地想要以疏離來避免對愛的更多傷害?
有一晚,我站在無人月台,克制不住想一躍而下的衝動,對於即將到來的列車竟有種終於要結束的興奮與期待 。
恍惚間一低頭,才發現自己已脫了鞋、赤腳站在黃線之外。
突然就想起你最後的面容,腫脹、蒼白,卻有一抹詭異的微笑。
那年夏天覺得,你或許解脫、輕鬆了,自私地留下我面對必然的、你明知道的那些終生負荷與承擔。
現在站在月台邊緣卻回想起你最後一次與我談話,談起挪威的森林,談起不得不壓抑的平靜。
「死了,就自由了吧?」這是我第一次,將你最後的遺言改成問號而非句點。
當自己也面臨死亡,才發覺,人始終都是疑問的。
即使做了絕對的抉擇,也只是衍生出更多的疑問。
或許,我們從來都沒有解決什麼,只是不斷地在學習面對。
面對那些有能力或沒能力解決的狀態。
即使無法承擔的意外降臨,得被迫馬上選擇,最後剩餘的,還是承擔。
只是你要站起身來試著扛一下看看、或者繼續被壓制蹲伏在原地。
或者有更巨大更痛苦的是,兩個極端中間、漫長的掙扎。
如同你問我:「死與生,選一個?」
我說,我無法區隔動與靜。
「這麼對比,怎麼會無法區隔?」你不像質問,笑得詭異。
我接著說,我不知道是河跟著石頭曲折、還是石頭被河水磨蝕。
又或者,是軌道限制了列車、還是列車走出了軌道?
這些,不是問題,不能加上問號,也勾不出答案。
兩端之間也不是一直線,而是連結成分不出起點與終點的圓。
從死靜繞一圈是生動,反方向也是一樣。
有些人,再也說不出話、接不續章,就把這個圓當成了句點。
有些人,果決地標了句點,是為了寫下一個新的段落。
但有更多人,在困頓的混淆不清中掙扎書寫。
而或許,這正是真實的勇氣,所教導我們。
那就是永遠不要遺忘,那些曾經極度想要逃離忘記的、
那些我們其實非常清楚、真正投入去感受就會極痛、極悲、極深、極沉的面對。
儘管此時此刻,我仍感覺赤裸的雙腳還站在冰冷的月台上,
但所有關於情感更多的看見與反向的感同身受,已讓我逐漸打開身體。
彷彿又能聽見總令我引頸盼望的匡噹車行聲,
而我在想,是否也能和從前一樣,在某種身體熟悉韻律的搖晃中,安穩歇息並前往。
不必然清晰方向感也不暈眩的。
你說呢?
嗯,我會的。
飛,好久不見。
12月要搬回南部定居了,有機會碰個面吧。
(我還留著妳高中畢業送我的週記某篇、還有文學獎的"手稿"哦,每次看妳新聞台的文字,都會回想起妳在圖書館寫下那些文字的背影,很懷念。)
選擇了以後,還是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