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1-04 11:08:35阿焜

深情「霸道」的愛情宣言──我讀〈一支蠟燭在自己的光

前言
創立「鬼雨書院」,書寫語言神秘的羅智成,楊牧曾指出其:「稟賦一份傑出的抒情脈動,理解純粹之美,詩和美術的絕對權威,而且緊緊把握住創造神秘色彩的筆意。」1在「一支蠟燭在自己的光焰裡睡著了」一詩中(下簡稱「蠟燭」),仍不脫其一貫的風格,以下本文將嘗試討論筆者在「蠟燭」一詩中觀察的兩項主題,以期貼近詩中的思想,以及羅智成的抒情極致。

永恆與死亡

林燿德曾在對〈異端邪說〉的評論中提出:「我們不免懷疑羅智成也只是一個懷疑論者,對於生命,也對於語言,一切都在二元化的對立觀中存在、變動……「永恆」最後與「死亡」詭異地結合在一起,無非是對兩者共同的嘲諷。」2在「蠟燭」一詩中,一樣觸及永恆與死亡,在此與其說是嘲諷,也許可說是羅智成在處理愛情時,一致力深情的結果。
在愛情的世界裡,兩人最終要面對的,便是無法逃脫的死亡一途,然而,在「蠟燭」一詩中,卻是以迂迴的方式,嘗試繞過死亡的陰影,他輕悄的說:「時間的搖籃輕輕地擺 / 死亡輕輕地呼吸 / 我們偷偷繞過他」可以想見詩人帶著他的情人躡手躡腳的走過死亡身邊,在兩人面臨大敵的時刻,革命情感由此而生,距離更加緊密,於是他說:「寶寶,緊緊懷著我們向永恆求救的密件」那時超越死亡的愛情,便要朝永恆而去。
但是僅向永恆靠攏求救,還未能達到真正的解脫,在「蠟燭」一詩中,在提及死亡的段落外,還有更多的奇異歷險,那是詩人迂迴的策略,卡爾維諾曾說過,為了逃脫時間最終的死亡,其方法便是在敘事中不停繁複、延伸,孳生更多的情節,甚至最後遺忘了原先的主題,如此才能延長時間。在「蠟燭」一詩中,羅智成任其繁衍:「讓我們到沙灘上放風箏 / 從流星在夜幕突破的缺口……一切,請不要驚動了我們的文明。」「一支蠟燭睡著了……如果你願意,稍後 / 我們將行竊地球底航圖」應當可以視為一種拖延,在時間面前的迂迴戰術。
可知,在時間之中,愛情終不能擺脫其安排:「我們豢養於體內的死亡一天天長大」死亡仍舊會來,並且是以一成長中的速度追來。以至於在這首詩中,羅智成其實是以極為沉重的聲腔,在訴說這一則在永恆與死亡的宿命對壘中的小小愛情,他無法不去注意死亡的迫近,甚至對於命運也仍屬未知:「他們隔著我們的愛情 / 彼此說些什麼?」死亡是一複數集合,他們正茁壯成形,但是回頭卻看見情人:「寶寶 / 但你美麗又困倦,睡前 / 那些情懷,你歪歪斜斜地排置妝桌上。」現實中的寶寶也睡去,睡眠中那也是未知的禁地,然而,死亡不也只是永遠的睡去嗎?寶寶睡去,那遺留下來的,便是現實中,詩中的敘事者所僅能擁有、掌控的。
在此,可以約略看出男性在愛與時間中,那種近於失敗的情緒,當死亡逼近,其所能掌握的卻只是情人那些歪斜置於桌上的情懷,站在男性的立場,可體會出敘事者在愛情中的一種企圖──捍衛情人,將一切威脅置於彼此的世界之外。然而即使在愛情內部,卻也同樣不是他能掌握的,寶寶仍睡去,在這抒情的聲調中,或許參雜了男子在愛情中強者角色的傾頹,那一點點落寞的聲音。

等待的浪漫極致

在守護者的角色中,羅智成既以「蠟燭」為其形象,又何以蠟燭會睡去?先回到「蠟燭」一詩,可知,其線索是以兩脈並行,一是敘事者與寶寶的共同作戰,他總是說:「寶寶,讓我們……」以一種呼告,或說是以一種帶領者的姿態,來引導著詩的情緒,如他呵護生氣的寶寶:

寶寶,讓我們輕輕走下樓梯。
把睡前踢翻的世界收拾好
妳還留在地毯上的小小的生氣
把他帶回暖暖的被窩裡融化

敘事者以疊字加強他溫柔的語氣,並且將寶寶的一切放大,如她睡前踢翻的世界,或是詩中另外一段:「讓我們到妳髮上去滑雪」,羅智成慣用的抒情手法,便是轉化一切陳腐的語言,將之展現成常人不曾思考過的比喻,他曾說過,詩便是將心中所想的那一點,找出其關聯中最遙遠的另一點,將它表現出來。這也應當是詩人之所謂詩人的原因。在尋常語言中,男人最陳腐的誓言,是那一句「只要是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會將它摘下來。」但在這首詩中,那陳腐的誓言已被巧妙轉換成:「如果你願意,稍後 / 我們將行竊地球底航圖」語言轉而神秘,到底要那一張地球的航圖做什麼呢?只是,如果你願意的話。
所以,「蠟燭」一詩中,其一的線索是與寶寶溫柔的攜手前行,另一條則是,如之前所討論的,在與死亡的迷藏。基於這兩條線索,再來討論,何以「蠟燭」作為意象的使用?以及「在自己的光焰裡睡著了」的一種奇幻手法。
排去顏元叔、林燿德對「蠟燭」作為男性象徵的定義,筆者以為羅智成在此以「蠟燭」作為象徵,所要傳達的應該是其與時間抗衡的意義,蠟燭終會燒盡,然而,這也是羅智成念茲在茲的一點,時間的終點,我與寶寶的愛情,該如何延續燃燒、如何繞過死亡,張漢良說:「蠟燭燃燒與春蠶吐絲皆為生命成灰過程的象徵。」 也是直指出蠟燭的象徵意涵,然而,在「蠟燭」意象明確之後,當再繼續追問,「在自己的光焰裡睡著了」所言為何?也許將更能看出羅智成翻脫前人說法,其高明及用情之處。
已知「蠟燭」是一等待守候的象徵,承前文所述,因為死亡以及寶寶的難以掌握、未知,但是蠟燭無法吹熄自己的火焰,他只能請求於寶寶:「寶寶,用妳優美嘴形吹滅他」於是他在守候中竟奇幻的睡著了,那一幅安靜光亮的畫面裡,只為照出敘事者難以自熄的情感,他再三言說:「一支蠟燭在自己的光焰裡睡著了」強調出自己守候的不離不棄,也許詩中所說的真是他的夢囈:「像奇妙的毛筆,夢囈般朝空中畫著。」那也只是他無法逃脫,作為一深情「霸道」的帶領者,所能做的對愛情的維護以及宣言:「一切,請不要驚動了我們的文明。」

注釋
1.見《新詩三百首》下冊,張默、蕭蕭編,台北:九歌,1995初版,頁767。其中提及楊牧為羅智成《傾斜之書》序言摘錄。
2.見林燿德《一九四九之後》,台北:爾雅,1986初版,頁118-119。

參考書目:
1. 林燿德著《一九四九之後》,台北:爾雅,1986初版。
2. 張默、蕭蕭編,《新詩三百首》下冊,台北:九歌,1995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