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28 22:30:08難得糊塗
自修室
＜自修室＞ 布正峰 04010485 小說寫作課 習作二 字數：５１００
查小濃第一次光顧自修室，是因為有同學邀請他去溫習。於是，有一個星期天，查小濃比平常早了很多起床，帶了物理課本和作業，惺忪地和兩個同學在自修室的門外排隊等候。早起床竟然是為了溫習，而且要等候，查小濃覺得自己簡直在做夢。事實上查了濃的確在自修室裏發了一做夢。重點不是夢的內容，而是他的確在自修室裏做了一個夢，睡得多甜呵。
如果沒有人打擾查小濃的話，他打算到午飯的時間才覺醒，然後可以去吃午飯。不過，自修室管理員看見查小濃雙手交叠，埋頭伏睡，恐怕會打擊別人的士氣，不得不拍拍他的肩頭把他叫醒。查小濃回頭給管理員一個抱歉的微笑，隨即把失焦的目光再次投在物理書上。查小濃就這樣稍稍受驚了，心跳急速，背上嚇出一襲汗氣，這令他想起家中那隻經常被他戲弄的睡貓。中學會考是否值得學生肅穆應付，為甚麼溫習要變得如此刻苦，自修室有甚麼好處吸引許多學生光顧呢？這是查小濃離開自修室時僅餘幾個未解決的問題。
這個「自修室問題」，查小濃花了唸中四中五那兩年的時間思考，期間他訪問了不少同學。同學甲答：靜（你一家三口住那個在３３樓的家還不覺得靜嗎？）；同學乙答：家裏人多（不過跟我家一樣多，躲在房裏不就好了？）；同學丙答：就是喜歡（好端端的你幹嘛敷衍我？）；同學丁答：可以順理成章地溫習然後跟同學吃飯（你確認這是自修室的好處？）；同學戊答：不吵（你認為你的意見很新鮮嗎？）。查小濃推翻了同學的答案，自己設想了一些原因，但他總覺得那些原因不成原因，證據是他還未懂得欣賞自修室的好處，沒有同學邀請的話，他根本不願去，而且應付會考實在太輕鬆了，本來就不用怎樣溫習。查小濃想，有一天他要去自修室了，答案自會揭曉。
查小濃拿著十八分的會考成績單時，自然無法想像那二萬多個零分學生的五年校園生活，更無法想像終日俳迴自修室的同學甲乙丙，何以落得兵敗哭倒的下場，好像在說自修室就是一種比較安靜的遊戲機中心，那豈不是把之前自修室好處訪問的答案統統推翻？於是，查小濃不想「自修室問題」了，他說：做兼職，儲些錢，買東西。
六月份的工資換來十分風行的電腦遊戲，這個遊戲果然不負查小濃所望，非常好玩，而且好玩許久。其餘的工資用來補貼暑假期間的額外開資，例如享用茶餐廳的凍飲需要多給三元的時候，查小濃會選擇要一杯凍飲。
七、八月份的工資換來一套木製的音箱和音樂播放器，查小濃正式擁有自己的音響器材，不用遷就查哥哥的個人喜好和生活節奏而遲遲未能暢所欲耳。自此查小濃每天都在房中隨節奏搖頭擺腦，再沒有在球場上扭傷頸項。
查小濃回到家中，脫下鞋子走進房間，把手中的門匙隨便丟在書桌上，這一次，門匙滑行至打印機的底部卡住，查小濃認為自己明天出門時會清楚記得門匙的位置，所以沒有放好它，只管啓動他的電腦和音響。因為播放機內放著Damien Rice的”O”的關係，所以第一首奏出的歌曲是”Delicate”，過程非常自然。查小濃在柔弱的調子中換上短衫短蛼，癱在床上好像在思考這個下午的活動計劃，其實沒有。查小濃在書包拿出一本數學書，看了幾段，遇到一個難懂的地方，於是搔了搔頭，好像在理解書上的意思，其實也沒有。這時候，名叫”Volcano”的歌曲以沉寂氣氛把查小濃攝住，大提琴奏著圓潤的低音，查小濃的眼光變成掃帚，把書上的文字胡亂掃過。音樂漸漸隱去，歌聲爆發，查小濃隨著情緒和節奏，豪不猶豫地把書上難解的地方匆匆略去，自此難解的地方查小濃一直搞不清楚。”Volcano”不過是唱片上的第二首歌而已，查小濃就已經坐立不安，在凌亂的書桌上左揭右翻，想找來搖控器，換一首輕鬆的歌，可是總找不著，於是，他的右手按住電腦的滑鼠，索性玩電腦遊戲去了。
查小濃跟我們一樣，認為自己染上毒癮的話，仍可以輕易戒掉，而且是瀟灑地戒掉。怎樣才算是瀟灑呢？舉例說，查小濃流鼻水且全身顫抖，臉前有許多免費毒品，他看見了，但仍然掉頭離開，那就表現得瀟灑又堅毅了。怎樣才算是不瀟灑的呢？舉例說，查小濃流鼻水且全身顫抖，臉前有許多毒品，但他沒有錢買，時而回頭卻又不得不走，給人的印象就很窩囊而且寒酸。
電腦遊戲竟然令查小濃變得如此窩囊，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查小濃回到家中脫下鞋子，依舊啓動他的音響，但這一次，他穿上上街的衣服，而且不敢碰房中的電腦。他帶著課本到海邊的空地，坐在金屬長椅，右腿搭在左腿上好把課本放高一點，然後讀書寫字，坐海聽浪。翻到第二百頁的時候，查小濃停下來。這並不是因為他欠缺讀書的心情，只是坐得有點累的關係。沒有書桌的時候，書本特別沉重，而且，每當查小濃讀到齊齊整整的頁數，例如一百九十九頁後的第二百頁，他就覺得好像在泳游途中遇上浮台，沒有不躺下來曬太陽的道理。
於是查小濃懶洋洋地離開了長椅，到附近的洗手間方便。完事之後，他一邊把濕淋淋的手往頭髮抹，一邊回去長椅那兒，但遠遠看見剛才自己坐的長椅連同自己的體溫，已同時被一對情侶佔據，白白便宜了別人。查小濃唯有選擇另一個風景略遜的位置，再獻冰冷的金屬長椅以體溫。隨後，查小濃的情緒時常被一些路人和路人的對話牽引，直到太陽地不願留下的傍晚，看見一個流汗缺氧的青年堅持自己的跑姿，一步一步結實地跑過，查小濃知道了心裏那一片深層的寂寞。
查小濃第一次自願地光顧自修室了。對於導致查小濃不能專心溫習的寂寞，查小濃已經有了具體的解決辦法。關於聽覺，他準備了容量達4GB的隨身聽，內裏音樂的種類繁多，有需要的話，可以播放兩日一夜那麼久的不同的歌，堵塞自己的耳朵；關於味覺，他準備了一瓶白開水和一包家庭裝的M&M朱古力豆，可以將彩豆一把一把灑在淨白的A4紙上，一邊寫字，一邊選擇他想吃的不同顏色的朱古力豆，後然喝白開水，讓味蕾重新振作和享受；關於視覺，他收拾背包的時候，除了放進課本，也放進＜阿虫畫冊＞和一本比較輕盈的短篇小說，應付疲倦和無聊時的需要；關於嗅覺，他準備了紙巾，隨時可以將鼻腔的穢物清除，保持空氣流通，確保自己取得足夠的氧；關於觸覺，他啓動電視機，收看新聞節目同時確認當天的溫度，選擇了舒適的便衣。查小濃為自己作了充實五感的準備，不打算讓自己有空虛寂寞的可能。
查小濃在自修室坐下，取出書本紙張和筆，一切準備妥當後就到洗手間方便一下，順便洗淨雙手拿朱古力吃。吃完小半包之後，他嫌朱古力的味道單調，就走到樓下想要買一些別的糖果，而且不忘格價，結果他走到比較遠的地方夾了一袋自選軟糖。軟糖很甜，而且黏口，他帶來的那瓶白開水為沖洗口腔而迅速喝完。於是他走到樓下的小店買了一樽綠茶飲料。查小濃喝得太多飲料了，返回坐位，不安地讀了兩頁紙就要去洗手間方便。只不過是一個多小時的光景，查小濃已經作了多次穿梭，反覆地將椅子拉出來又推回去。事實上，拖椅子的人並不只查小濃一個，就好像他身旁那位女子，就因為要接一個電話而拖椅子了。其實，整個自修室的學生都不斷以微末的理由而拖椅子，例如門外那一群學生，就在不休地接力聽電話，因此他們的陣容一直很強大。自修室的木門長期保持隨開隨合的狀態，一陣陣的私語間歇地湧過來，猶如自修室的鼾聲。
也許耳機的直徑太大了，擠得查小濃耳朵的血液流動不暢，耳朵漸漸麻木。當他放下耳機的時候，充實五感的計劃也具體地瓦解。查小濃的聽覺敏感得聽見身旁女子的手提包裏有手提電話震動，拉鍊格格打開，匙扣叮叮搖晃，拉鍊格格關上，椅子拖行。女子看一看來電顯示，耐不住一時半刻，即時接通了電話，一邊虛掩嘴巴，一邊讓查小濃聽到她的悄悄話，話中內容大概是：我在自修室，你又在哪？女子的百摺裙一擺一擺地離開，過了許久也沒有回來。此後，自修室內遠處傳來女子含蓄的咳嗽，查小濃的情緒也會隨女子的橫膈膜抽搐而抽搐，他幾乎想擲筆逃走。查小濃桌上的紙叢生長緩慢，是他始料不及的。
然而，查小濃並沒有離開，他用掌心抵住下巴，把上半身的重量交由左肘承擔，以這姿勢在自修室裏坐一個下午。這是一個可以同時應付溫習和睡覺的架式，反正溫習跟昏昏欲睡的樣子實在沒有明顯的分別，這一次，自修室管理員沒有拍拍查小濃的肩頭。有時候，查小濃睡得累了又沒有溫習的心情，也不介意在數學書疏落的圖片間寫上自造的警語，例如：
因為生活的空虛
精神有了晃蕩的可能
隨即發現警語流於抽象，且欠缺精彩的意象，沒有把情感準確完成，於是，查小濃把每個字，由左上至右下，逐一劃去。是的，查小濃情願這樣坐著而沒有離開，只因為溫習之必要。
終日俳佪自修室的查小濃接過2D3E的高考成績單時，「自修室問題」的探討亦自圓滿結束。同學丁取得不錯的成績，而且溫習的過程相當愉快。查小濃非常欽佩同學丁在三年前那一番關於自修室好處的見解──自修室是用來約朋友吃飯的道具，溫習應該是在家裏的。溫習的自修和自修室不該混為一談。
查小濃現在天天都乘巴士和地下鐵，東西往還。在兩個小時的行程之中，查小濃總是對靠窗或靠玻璃的座位虎視眈眈，好讓自己的重量有個依靠，可以隨意睡覺或閱讀。這一天，他成功地在地下鐵車廂取得靠玻璃的座位。車廂的聲浪明顯地超過了深夜嘈音限制的八十分貝，而查小濃認為那絕比不上自修室的女子一聲刺激的咳嗽。查小濃把臉往玻璃上貼，斜著眼睛看書，一句有一句沒地看著，幾欲入睡，這時候，有一個女子進入車廂，裙子輕飄飄的，一擺一擺，擺到玻璃的另一邊，然後一屁股貼上去。車廂在喘氣，飛揚的裙子被壓得死死，查小濃合上手上的書和眼皮，徐徐入睡。
請輸入就讀大學的名字，港大請按一字，中大請按二字……
請輸入地點，圖書館請按一字，休息室請按二字……
請輸入你的姓別，男性請按一字，女性請按二字。
請輸入你的主修課目類別，理科請按一字，文科請按二字……；
請稍等……
請記下以下的資料……
放學以後，查小濃半坐半站，在圖書館門外花叢的欄邊等候一個陌生的女子。他和女子透過網頁上留言，簡單地說明了這天大家會穿怎樣的衣衫。雖然查小濃手裏拿著一本書，但他沒有安靜地看著，他對每一個穿白裇衫藍牛仔褲的女子都仔細打量，有時他在鏡子般的銀色門框瞥見自己尋找陌生人的模樣，亦懷疑自己描述的衣著是否仔細恰當。查小濃覺得自己低估了這天晚上的氣溫，就把手中書本放下，脫了外套，用紙巾印著額上薄薄的汗，至於認人的責任查小濃決定一力承擔，反正尋找陌生人的眼神其實易於辨識，因為查小濃曾走在砵蘭街，見過道旁的妓女，所以他這樣認為。果然，長廊遠處走來一個與查小濃年紀相若的女子，她的眼光出奇地注意身邊略過的人影，於是他們兩個絲毫不誤，在晚上七時準時相見。
查小濃和女子一邊交換名字，一邊穿過圖書館的閘口，然後任由圖書館的氣氛使自己合理地安靜，查小濃除了問女子選靠窗的那套桌椅好不好阿之外，再沒有說些甚麼。查小濃在左，女子在右，他們把椅子拖行，坐下來，取出截然不同的課本。查小濃照例帶了一包M&M朱古力，這一次他沒有把朱古力豆灑在純白的A4紙上，只在包裝紙劃了一道長長的口，並向女子示意這些朱古力她都可以吃的。查小濃右手握著的筆桿不時只用虎口夾緊，再伸姆指食指拿取朱古力豆；女子的左手閒著，有時候她會挑剔一點，別過頭來選取她比較喜歡的黃色朱古力豆。根據二人拿取朱古力豆的情況，可以看出女子的態度舒徐，而查小濃的懶散。
睡意來了，查小濃純熟地用左掌抵住下巴，半睡半醒地讀書。直到有一個時刻，查小濃看見自己握筆的右手又大又皺，而女子的左手又細又巧，忽然感到某種情感潛來，就懷著那種情感睡著。
查小濃醒來發覺自己的睡姿，是雙手交叠，埋頭伏睡，跟第一次在自修室做夢那時候的睡姿一樣。圖書館並不禁止睡覺，查小濃是自願覺醒的，但這一回，他沒有做夢。女子正側著臉向著查小濃睡覺，查小濃把女子扭曲的臉容觀賞了一會兒，然後在背包裏取出一本閒書看，掀紙頁的時候，發出的聲音相當突兀，查小濃似乎是圖書館裏最後一個掀書的人。查小濃把餘下的數顆朱古力豆一把丟入口中，朱古力泫泫融化，自鼻孔散發甜香，女子嗅著就醒了，並掩嘴暗暗打了一個呵欠。
查小濃清了清喉頭說：快十點鐘了，不如走吧。女子點了點頭。查小濃問：去吃點東西嗎？女子清了清喉頭說：也好。
查小濃和女子步行到圖書館附近一家規模極小的館子，館子裏頭只有一個男子在吃麪。老闆娘端上兩杯暖茶，說已經收爐了只有麪吃，然後又忙著把別處的圓櫈反轉放在桌面。查小濃和女子各自拿著餐牌選擇稱意的麪食，他們都選擇雲吞麪。老闆娘不小心聽見他們的決定，在他們還未正式向自己說出菜色的名字之前，丟下椅子不理，賬也不記，洗了手就在廚房煮麪，喊：要兩個雲吞麪是嗎？老闆娘的眼睛只望著滾水裏的麪，所以查小濃和女子選擇不做聲。
兩碗雲吞面端到查小濃和女子面前之後，老闆娘回去清洗煮麪的廚具。爐裏的水停止翻滾，廚房的蒸氣開始少；碗裏的麪被夾起，查小濃和女子眼鏡前的蒸氣開始多。男子把麪吃完，便說：老闆娘結帳。老闆娘擲下毛巾走到門口的收銀機找贖，男子提著似乎很重的麻布背包，一步一步結實地離開。老闆娘又回去廚房收拾，而查小濃和女子在館子吃吃談談，直到這夜的十一點鐘。
零七年三月
謝謝耐心讀完全篇
下一頁是六百字的後記，沒興趣的話，又可以略過不看了。
後記：
姑且將＜自修室＞當作人生第三篇小說吧。寫人生第二篇小說＜眾安街＞時，有了寫一個長篇小說的想法，所以希望＜自修室＞能夠保留＜眾安街＞的筆調，也用了查小濃這個人物，寫著寫著，湊夠數，可能會湊成一部＜查小濃傳＞。近來有朋友說自己成了查了濃Fans，希望查小濃可以養一隻貓，挺高興。
＜眾安街＞的筆調是仿西西＜南蠻＞的，一來覺得這種文字讀得舒服，二來想試用這種輕鬆的筆調和親近的距離處理較深沉的主題。＜眾安街＞寫完之後，讀著覺得還算順眼。＜自修室＞就不得了，讀者跟查小濃的距離時遠時近，節奏令讀者相當難過。給一個朋友讀，他說：＜自修室＞有些用字十分不查小濃……這篇不太查小濃了。查小濃好成了一種氣氛，一種觀感。＜自修室＞的查小濃，並不查小濃。
＜自修室＞寫得不好，我一邊寫，一邊這樣認為，而且，我在寫作途中知道了原因。可是，寫了大半，回不了頭，很無奈。姑且在此記下，警戒自己：
1) 這種筆調難以處理時間和空間的轉接。每次都太過依靠敘述者，令讀者抽離查小濃的身份；或者完全放棄交代時空轉接，但讀著會覺得相當生硬，會令讀者抽離。
2) 難以處理有劇情的故事，圍繞自修室來寫，有從容的筆調卻無容從的思考，讀來就格格不入。眾安街所以順眼，因為劇情是買菜、煮飯、逛街、吃橙、洗澡、跳樓，根本沒有劇情可言。
3) 難以處理一個人以上的情節，敘述失焦，令讀者抽離查小濃的身份。
寫完＜自修室＞，除了後記，和失敗這兩個字之外，都不知可以說些甚麼了。
謝謝耐心讀完全篇和後記。
查小濃第一次光顧自修室，是因為有同學邀請他去溫習。於是，有一個星期天，查小濃比平常早了很多起床，帶了物理課本和作業，惺忪地和兩個同學在自修室的門外排隊等候。早起床竟然是為了溫習，而且要等候，查小濃覺得自己簡直在做夢。事實上查了濃的確在自修室裏發了一做夢。重點不是夢的內容，而是他的確在自修室裏做了一個夢，睡得多甜呵。
如果沒有人打擾查小濃的話，他打算到午飯的時間才覺醒，然後可以去吃午飯。不過，自修室管理員看見查小濃雙手交叠，埋頭伏睡，恐怕會打擊別人的士氣，不得不拍拍他的肩頭把他叫醒。查小濃回頭給管理員一個抱歉的微笑，隨即把失焦的目光再次投在物理書上。查小濃就這樣稍稍受驚了，心跳急速，背上嚇出一襲汗氣，這令他想起家中那隻經常被他戲弄的睡貓。中學會考是否值得學生肅穆應付，為甚麼溫習要變得如此刻苦，自修室有甚麼好處吸引許多學生光顧呢？這是查小濃離開自修室時僅餘幾個未解決的問題。
這個「自修室問題」，查小濃花了唸中四中五那兩年的時間思考，期間他訪問了不少同學。同學甲答：靜（你一家三口住那個在３３樓的家還不覺得靜嗎？）；同學乙答：家裏人多（不過跟我家一樣多，躲在房裏不就好了？）；同學丙答：就是喜歡（好端端的你幹嘛敷衍我？）；同學丁答：可以順理成章地溫習然後跟同學吃飯（你確認這是自修室的好處？）；同學戊答：不吵（你認為你的意見很新鮮嗎？）。查小濃推翻了同學的答案，自己設想了一些原因，但他總覺得那些原因不成原因，證據是他還未懂得欣賞自修室的好處，沒有同學邀請的話，他根本不願去，而且應付會考實在太輕鬆了，本來就不用怎樣溫習。查小濃想，有一天他要去自修室了，答案自會揭曉。
查小濃拿著十八分的會考成績單時，自然無法想像那二萬多個零分學生的五年校園生活，更無法想像終日俳迴自修室的同學甲乙丙，何以落得兵敗哭倒的下場，好像在說自修室就是一種比較安靜的遊戲機中心，那豈不是把之前自修室好處訪問的答案統統推翻？於是，查小濃不想「自修室問題」了，他說：做兼職，儲些錢，買東西。
六月份的工資換來十分風行的電腦遊戲，這個遊戲果然不負查小濃所望，非常好玩，而且好玩許久。其餘的工資用來補貼暑假期間的額外開資，例如享用茶餐廳的凍飲需要多給三元的時候，查小濃會選擇要一杯凍飲。
七、八月份的工資換來一套木製的音箱和音樂播放器，查小濃正式擁有自己的音響器材，不用遷就查哥哥的個人喜好和生活節奏而遲遲未能暢所欲耳。自此查小濃每天都在房中隨節奏搖頭擺腦，再沒有在球場上扭傷頸項。
查小濃回到家中，脫下鞋子走進房間，把手中的門匙隨便丟在書桌上，這一次，門匙滑行至打印機的底部卡住，查小濃認為自己明天出門時會清楚記得門匙的位置，所以沒有放好它，只管啓動他的電腦和音響。因為播放機內放著Damien Rice的”O”的關係，所以第一首奏出的歌曲是”Delicate”，過程非常自然。查小濃在柔弱的調子中換上短衫短蛼，癱在床上好像在思考這個下午的活動計劃，其實沒有。查小濃在書包拿出一本數學書，看了幾段，遇到一個難懂的地方，於是搔了搔頭，好像在理解書上的意思，其實也沒有。這時候，名叫”Volcano”的歌曲以沉寂氣氛把查小濃攝住，大提琴奏著圓潤的低音，查小濃的眼光變成掃帚，把書上的文字胡亂掃過。音樂漸漸隱去，歌聲爆發，查小濃隨著情緒和節奏，豪不猶豫地把書上難解的地方匆匆略去，自此難解的地方查小濃一直搞不清楚。”Volcano”不過是唱片上的第二首歌而已，查小濃就已經坐立不安，在凌亂的書桌上左揭右翻，想找來搖控器，換一首輕鬆的歌，可是總找不著，於是，他的右手按住電腦的滑鼠，索性玩電腦遊戲去了。
查小濃跟我們一樣，認為自己染上毒癮的話，仍可以輕易戒掉，而且是瀟灑地戒掉。怎樣才算是瀟灑呢？舉例說，查小濃流鼻水且全身顫抖，臉前有許多免費毒品，他看見了，但仍然掉頭離開，那就表現得瀟灑又堅毅了。怎樣才算是不瀟灑的呢？舉例說，查小濃流鼻水且全身顫抖，臉前有許多毒品，但他沒有錢買，時而回頭卻又不得不走，給人的印象就很窩囊而且寒酸。
電腦遊戲竟然令查小濃變得如此窩囊，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查小濃回到家中脫下鞋子，依舊啓動他的音響，但這一次，他穿上上街的衣服，而且不敢碰房中的電腦。他帶著課本到海邊的空地，坐在金屬長椅，右腿搭在左腿上好把課本放高一點，然後讀書寫字，坐海聽浪。翻到第二百頁的時候，查小濃停下來。這並不是因為他欠缺讀書的心情，只是坐得有點累的關係。沒有書桌的時候，書本特別沉重，而且，每當查小濃讀到齊齊整整的頁數，例如一百九十九頁後的第二百頁，他就覺得好像在泳游途中遇上浮台，沒有不躺下來曬太陽的道理。
於是查小濃懶洋洋地離開了長椅，到附近的洗手間方便。完事之後，他一邊把濕淋淋的手往頭髮抹，一邊回去長椅那兒，但遠遠看見剛才自己坐的長椅連同自己的體溫，已同時被一對情侶佔據，白白便宜了別人。查小濃唯有選擇另一個風景略遜的位置，再獻冰冷的金屬長椅以體溫。隨後，查小濃的情緒時常被一些路人和路人的對話牽引，直到太陽地不願留下的傍晚，看見一個流汗缺氧的青年堅持自己的跑姿，一步一步結實地跑過，查小濃知道了心裏那一片深層的寂寞。
查小濃第一次自願地光顧自修室了。對於導致查小濃不能專心溫習的寂寞，查小濃已經有了具體的解決辦法。關於聽覺，他準備了容量達4GB的隨身聽，內裏音樂的種類繁多，有需要的話，可以播放兩日一夜那麼久的不同的歌，堵塞自己的耳朵；關於味覺，他準備了一瓶白開水和一包家庭裝的M&M朱古力豆，可以將彩豆一把一把灑在淨白的A4紙上，一邊寫字，一邊選擇他想吃的不同顏色的朱古力豆，後然喝白開水，讓味蕾重新振作和享受；關於視覺，他收拾背包的時候，除了放進課本，也放進＜阿虫畫冊＞和一本比較輕盈的短篇小說，應付疲倦和無聊時的需要；關於嗅覺，他準備了紙巾，隨時可以將鼻腔的穢物清除，保持空氣流通，確保自己取得足夠的氧；關於觸覺，他啓動電視機，收看新聞節目同時確認當天的溫度，選擇了舒適的便衣。查小濃為自己作了充實五感的準備，不打算讓自己有空虛寂寞的可能。
查小濃在自修室坐下，取出書本紙張和筆，一切準備妥當後就到洗手間方便一下，順便洗淨雙手拿朱古力吃。吃完小半包之後，他嫌朱古力的味道單調，就走到樓下想要買一些別的糖果，而且不忘格價，結果他走到比較遠的地方夾了一袋自選軟糖。軟糖很甜，而且黏口，他帶來的那瓶白開水為沖洗口腔而迅速喝完。於是他走到樓下的小店買了一樽綠茶飲料。查小濃喝得太多飲料了，返回坐位，不安地讀了兩頁紙就要去洗手間方便。只不過是一個多小時的光景，查小濃已經作了多次穿梭，反覆地將椅子拉出來又推回去。事實上，拖椅子的人並不只查小濃一個，就好像他身旁那位女子，就因為要接一個電話而拖椅子了。其實，整個自修室的學生都不斷以微末的理由而拖椅子，例如門外那一群學生，就在不休地接力聽電話，因此他們的陣容一直很強大。自修室的木門長期保持隨開隨合的狀態，一陣陣的私語間歇地湧過來，猶如自修室的鼾聲。
也許耳機的直徑太大了，擠得查小濃耳朵的血液流動不暢，耳朵漸漸麻木。當他放下耳機的時候，充實五感的計劃也具體地瓦解。查小濃的聽覺敏感得聽見身旁女子的手提包裏有手提電話震動，拉鍊格格打開，匙扣叮叮搖晃，拉鍊格格關上，椅子拖行。女子看一看來電顯示，耐不住一時半刻，即時接通了電話，一邊虛掩嘴巴，一邊讓查小濃聽到她的悄悄話，話中內容大概是：我在自修室，你又在哪？女子的百摺裙一擺一擺地離開，過了許久也沒有回來。此後，自修室內遠處傳來女子含蓄的咳嗽，查小濃的情緒也會隨女子的橫膈膜抽搐而抽搐，他幾乎想擲筆逃走。查小濃桌上的紙叢生長緩慢，是他始料不及的。
然而，查小濃並沒有離開，他用掌心抵住下巴，把上半身的重量交由左肘承擔，以這姿勢在自修室裏坐一個下午。這是一個可以同時應付溫習和睡覺的架式，反正溫習跟昏昏欲睡的樣子實在沒有明顯的分別，這一次，自修室管理員沒有拍拍查小濃的肩頭。有時候，查小濃睡得累了又沒有溫習的心情，也不介意在數學書疏落的圖片間寫上自造的警語，例如：
因為生活的空虛
精神有了晃蕩的可能
隨即發現警語流於抽象，且欠缺精彩的意象，沒有把情感準確完成，於是，查小濃把每個字，由左上至右下，逐一劃去。是的，查小濃情願這樣坐著而沒有離開，只因為溫習之必要。
終日俳佪自修室的查小濃接過2D3E的高考成績單時，「自修室問題」的探討亦自圓滿結束。同學丁取得不錯的成績，而且溫習的過程相當愉快。查小濃非常欽佩同學丁在三年前那一番關於自修室好處的見解──自修室是用來約朋友吃飯的道具，溫習應該是在家裏的。溫習的自修和自修室不該混為一談。
查小濃現在天天都乘巴士和地下鐵，東西往還。在兩個小時的行程之中，查小濃總是對靠窗或靠玻璃的座位虎視眈眈，好讓自己的重量有個依靠，可以隨意睡覺或閱讀。這一天，他成功地在地下鐵車廂取得靠玻璃的座位。車廂的聲浪明顯地超過了深夜嘈音限制的八十分貝，而查小濃認為那絕比不上自修室的女子一聲刺激的咳嗽。查小濃把臉往玻璃上貼，斜著眼睛看書，一句有一句沒地看著，幾欲入睡，這時候，有一個女子進入車廂，裙子輕飄飄的，一擺一擺，擺到玻璃的另一邊，然後一屁股貼上去。車廂在喘氣，飛揚的裙子被壓得死死，查小濃合上手上的書和眼皮，徐徐入睡。
請輸入就讀大學的名字，港大請按一字，中大請按二字……
請輸入地點，圖書館請按一字，休息室請按二字……
請輸入你的姓別，男性請按一字，女性請按二字。
請輸入你的主修課目類別，理科請按一字，文科請按二字……；
請稍等……
請記下以下的資料……
放學以後，查小濃半坐半站，在圖書館門外花叢的欄邊等候一個陌生的女子。他和女子透過網頁上留言，簡單地說明了這天大家會穿怎樣的衣衫。雖然查小濃手裏拿著一本書，但他沒有安靜地看著，他對每一個穿白裇衫藍牛仔褲的女子都仔細打量，有時他在鏡子般的銀色門框瞥見自己尋找陌生人的模樣，亦懷疑自己描述的衣著是否仔細恰當。查小濃覺得自己低估了這天晚上的氣溫，就把手中書本放下，脫了外套，用紙巾印著額上薄薄的汗，至於認人的責任查小濃決定一力承擔，反正尋找陌生人的眼神其實易於辨識，因為查小濃曾走在砵蘭街，見過道旁的妓女，所以他這樣認為。果然，長廊遠處走來一個與查小濃年紀相若的女子，她的眼光出奇地注意身邊略過的人影，於是他們兩個絲毫不誤，在晚上七時準時相見。
查小濃和女子一邊交換名字，一邊穿過圖書館的閘口，然後任由圖書館的氣氛使自己合理地安靜，查小濃除了問女子選靠窗的那套桌椅好不好阿之外，再沒有說些甚麼。查小濃在左，女子在右，他們把椅子拖行，坐下來，取出截然不同的課本。查小濃照例帶了一包M&M朱古力，這一次他沒有把朱古力豆灑在純白的A4紙上，只在包裝紙劃了一道長長的口，並向女子示意這些朱古力她都可以吃的。查小濃右手握著的筆桿不時只用虎口夾緊，再伸姆指食指拿取朱古力豆；女子的左手閒著，有時候她會挑剔一點，別過頭來選取她比較喜歡的黃色朱古力豆。根據二人拿取朱古力豆的情況，可以看出女子的態度舒徐，而查小濃的懶散。
睡意來了，查小濃純熟地用左掌抵住下巴，半睡半醒地讀書。直到有一個時刻，查小濃看見自己握筆的右手又大又皺，而女子的左手又細又巧，忽然感到某種情感潛來，就懷著那種情感睡著。
查小濃醒來發覺自己的睡姿，是雙手交叠，埋頭伏睡，跟第一次在自修室做夢那時候的睡姿一樣。圖書館並不禁止睡覺，查小濃是自願覺醒的，但這一回，他沒有做夢。女子正側著臉向著查小濃睡覺，查小濃把女子扭曲的臉容觀賞了一會兒，然後在背包裏取出一本閒書看，掀紙頁的時候，發出的聲音相當突兀，查小濃似乎是圖書館裏最後一個掀書的人。查小濃把餘下的數顆朱古力豆一把丟入口中，朱古力泫泫融化，自鼻孔散發甜香，女子嗅著就醒了，並掩嘴暗暗打了一個呵欠。
查小濃清了清喉頭說：快十點鐘了，不如走吧。女子點了點頭。查小濃問：去吃點東西嗎？女子清了清喉頭說：也好。
查小濃和女子步行到圖書館附近一家規模極小的館子，館子裏頭只有一個男子在吃麪。老闆娘端上兩杯暖茶，說已經收爐了只有麪吃，然後又忙著把別處的圓櫈反轉放在桌面。查小濃和女子各自拿著餐牌選擇稱意的麪食，他們都選擇雲吞麪。老闆娘不小心聽見他們的決定，在他們還未正式向自己說出菜色的名字之前，丟下椅子不理，賬也不記，洗了手就在廚房煮麪，喊：要兩個雲吞麪是嗎？老闆娘的眼睛只望著滾水裏的麪，所以查小濃和女子選擇不做聲。
兩碗雲吞面端到查小濃和女子面前之後，老闆娘回去清洗煮麪的廚具。爐裏的水停止翻滾，廚房的蒸氣開始少；碗裏的麪被夾起，查小濃和女子眼鏡前的蒸氣開始多。男子把麪吃完，便說：老闆娘結帳。老闆娘擲下毛巾走到門口的收銀機找贖，男子提著似乎很重的麻布背包，一步一步結實地離開。老闆娘又回去廚房收拾，而查小濃和女子在館子吃吃談談，直到這夜的十一點鐘。
零七年三月
謝謝耐心讀完全篇
下一頁是六百字的後記，沒興趣的話，又可以略過不看了。
後記：
姑且將＜自修室＞當作人生第三篇小說吧。寫人生第二篇小說＜眾安街＞時，有了寫一個長篇小說的想法，所以希望＜自修室＞能夠保留＜眾安街＞的筆調，也用了查小濃這個人物，寫著寫著，湊夠數，可能會湊成一部＜查小濃傳＞。近來有朋友說自己成了查了濃Fans，希望查小濃可以養一隻貓，挺高興。
＜眾安街＞的筆調是仿西西＜南蠻＞的，一來覺得這種文字讀得舒服，二來想試用這種輕鬆的筆調和親近的距離處理較深沉的主題。＜眾安街＞寫完之後，讀著覺得還算順眼。＜自修室＞就不得了，讀者跟查小濃的距離時遠時近，節奏令讀者相當難過。給一個朋友讀，他說：＜自修室＞有些用字十分不查小濃……這篇不太查小濃了。查小濃好成了一種氣氛，一種觀感。＜自修室＞的查小濃，並不查小濃。
＜自修室＞寫得不好，我一邊寫，一邊這樣認為，而且，我在寫作途中知道了原因。可是，寫了大半，回不了頭，很無奈。姑且在此記下，警戒自己：
1) 這種筆調難以處理時間和空間的轉接。每次都太過依靠敘述者，令讀者抽離查小濃的身份；或者完全放棄交代時空轉接，但讀著會覺得相當生硬，會令讀者抽離。
2) 難以處理有劇情的故事，圍繞自修室來寫，有從容的筆調卻無容從的思考，讀來就格格不入。眾安街所以順眼，因為劇情是買菜、煮飯、逛街、吃橙、洗澡、跳樓，根本沒有劇情可言。
3) 難以處理一個人以上的情節，敘述失焦，令讀者抽離查小濃的身份。
寫完＜自修室＞，除了後記，和失敗這兩個字之外，都不知可以說些甚麼了。
謝謝耐心讀完全篇和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