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07 00:25:17阿非

漫談《青春美夢》

由小媳婦談起

一、
小媳婦,在封建的舊社會裡,本來就沒什麼地位可言。劇中,張
維賢雖然把金花當舍妹(或說義妹)對待,但金花本身從小便自
認是張家的小媳婦,在眾人面前根本就沒有說話的餘地…當張維
賢對美智子介紹金花說:她是我妹妹…時,金花沒有當場辯解,
並不表示她軟弱,反而是她聰明的所在-聰明的女人,不會給自
己的男人在大眾面前難堪,聰明的男人也一樣-

維賢君說的“她是我妹妹…”倒不是故意掩飾,而是真心話,是
發自他新思維的認定,同時在外人面前,從新給了金花一個“張
家千金小姐”的地位。反觀當時的金花…聽到那句介紹詞,打從
心底、自然會產生一股突發的震驚,在她的內心、腦海必然瞬間
浮出千百個疑問,如:“啊?我是你的未婚媳婦呀!為什麼說是
你妹妹…?”類似這樣的疑惑,金花之所以沒有當場澄清,一來
是她潛在的自卑感在強力的自我約束,二來是“一切為你”那種
替自家人面子著想的傳統思考抑制著,所以她聰明的沒把質疑馬
上反應出來,所以並不是金花軟弱的表現。

金花是乖順,不是軟弱的說法,由第一幕第三景的表演可以看得
出來…在張母提出“提早讓他們成親”的議題時,金花內心充滿
了幸福狀,而張維賢卻當場反對,這時金花的“婚事疑雲”才引
爆了起來…

金花唱:阿賢兄啊~敢講汝棄嫌金花新婦仔命?
    敢講汝、棄嫌金花無智識損名聲?
    是呣是愛、阮呣知影,
    驚汝冷、驚汝熱、一心只想跟汝行… (哭泣)

維賢唱:叫一聲、乖順兮好金花,
    何必心酸頭犁犁?
    自細疼汝若像親小妹,
    望汝大、望汝嫁、嫁好尪遇著好大家。(大家 = 婆婆)

以上兩段唱詞,不難看出一個是自卑地胡思、是不是小媳婦的身
分受人歧、使得家人抬不起頭來?一個是由衷地肯定雙方是兄妹
的新身分和關係。

金花唱:我是汝、小新婦、怎樣擱改嫁?
    予人辭、予人退、無面轉後家…  (後家 = 娘家)
    敢講我、無資格、門戶無適配?
    恐是汝、愛別人、舊靴換新鞋…
維賢唱:遮是汝、好住所、不必轉後家,
    我是兄、汝是妹、煮食共一鍋;
    咱有親、並無愛、如何結做伙?
    想乎清、看乎明、咱做兄妹共一家。

金花終於提出了質疑:是否有了外遇、才找藉口?
而維賢也才在此時慰撫的言詞中,流露出他“平等”的新思想。

第二景金花的瞬間震驚、緊接著沉默以對的情緒,在戲劇學的觀
點上,是一種“矛盾醞釀”也就是即將在第三景引爆的伏筆。

戲中戲演出前,張維賢、美智子和金花三人的“內心對唱”戲到
此已經不是衝突了!而是三方對以往的情事、觸感生慨的牽掛;
不過聽不出哪一句是金花所唱,倒是真的,這點瑕疵下次應該會
有所改進吧!謝謝提醒!

至於金花為何還能跟“情敵”在台下一起看戲?
一來,美智子只是金花心中的“假想情敵”
二來,美智子身旁有丈夫陪著。
三來,再怎麼說美智子、鈴木這對夫妻,也是政府官員和夫人,
身為張維賢(劇團負責人)義妹(或未婚妻)的金花,代表兄長
作陪客也是正常的。

(待續)

二、
最後一景的離別戲,金花和美智子就是因為依依不捨,才會出來
道別。但在那“非常時期”逼迫的場面提前下,她們的不捨只能
深藏內心底…她們並不是巴不得張維賢趕快離開,而是深怕張君
慢一步上船、唯恐被抓回去當日皇的殖民兵…

說到當兵,昨晚一同看戲的朋友也提出她的看法,她說張維賢
去上海經商,安排在逃離“效忠日本天皇!前往南洋!”強制
徵召殖民兵的情況下,好像有點不妥當、不合張維賢的個性。

是的,逃避不是張維賢的個性,否則他不會參加早期的“黑色
聯盟”也不會在“築地”學新劇時,替日本百姓的抗爭事件強
出頭而留下“前科”的紀錄。

也因為他那“打抱不平”的前科,讓他的家人、朋友不時地擔
憂著,尤其是他的母親,更是深怕隨時失去她這個大兒子…就
算因背景關係,不會被強制徵調前往南洋,也會擔心張維賢為
殖民兵件事去抗爭…所以,對於張維賢的出海遠行,包刮美智
子、金花、王井泉…等親友,縱有千萬難捨之情也得捨,何況
只是去上海學商,又有剛結業的小弟同行、還有阿順隨身伺候
著。難捨的離情,此時只能化作日後的思念吧!

此劇以“張維賢去上海經商”作為結束點,是張導演的要求,
她認為“張維賢去上海經商”是文獻上的必然經歷,但自維賢
君去上海之後,已經是戲劇主人翁,對開創台灣新劇的旅程告
了一段落,是“劇終”最好的結束點。這點提議,製作人、和
編劇群都很認同,在劇本二審之前,吳秀鶯老師也開始著墨書
寫最後一景。

不過那時候身為編劇副手的我,倒是有些擔憂…做生意的意願
幾乎等於零的維賢君,要去上海學商,總要個動機或契機,才
能說服猶如戲痴的維賢君呀!文獻上只有他前往上海的年代、
並沒有記載他去上海的動機…不久吳老師傳來她的結局文稿,
我自然迫不及待地細讀“去上海的契機”

才看到前面幾句…效忠日本天皇!前往南洋…的o s 號召,我
那無名的擔憂竟然一掃而空,不禁對吳老師的巧思,由衷地佩
服起來。不錯!強制徵調殖民兵事件,就是張維賢遠走他鄉、
暫別新劇最恰當的時機。況且“經商”是張父、張母對張維賢
最初的期望。
(待續)
三、
第三幕、第二景戲中,當張維賢的台灣新劇拒絕融入皇民化時
,惱羞成怒的文化局課長鈴木先生,忽地拉住自己的妻子、緊
緊擰著美智子腮幫、狠狠瞋視枕邊人,以幾近咬牙切齒的口吻
、恨恨地對背後的張維賢說:
“張維賢,別以為我不知你們在做什麼…你是有案底的…”
鈴木的狠話未完,張維賢毫不示弱地拋下一句“恕不奉陪!”
後,轉身便走…

如上述的戲劇畫面,至今仍然意猶未盡、回味無窮地浮現我的
腦海…那委實是吳老師筆下簡潔的對白、張導演有力的肢體排
位、加上三位演員入戲的細緻做表,所呈現出來的效果。

那時候,鈴木的一個動作、一句話,表明了兩件事,一是鈴木
從檔案中得知張維賢“黑色份子”的前科,另一件指的當然就
是張維賢、與美智子的曖昧關係,但是鈴木並沒有明確的證據
顯示那層關係的密切程度-是朋友?或情人?鈴木拿捏不得準
,他僅能裝出風度來掩飾心底的“質疑”

這個“疑雲”在鈴木心中,其實已經醞釀許久…早在他要前來
台灣接任文化局課長之際,到築地劇場向張維賢道別時,心直
口快的阿順透了一點焚風、煽起鈴木微微無明的妒火,所以他
略為陰沈地笑著問阿順:
“張先生在日本有沒有交女朋友,跟美智子有什麼關係?”
那把火雖給張維賢及時撲了滅,但那如疙瘩的疑種,卻已在他
心底生了根…(醞釀衝突)

婚禮上,張維賢與美智子微妙的對白與做表,任誰都看得出來
他倆似乎已超越了純友誼的程度;鈴木不笨,當然也領略得出
是怎麼一回事了!可他依舊裝得沒事樣的風度,看似熱誠的對
前來賀禮的士紳介紹張維賢…那把幾乎將要再度燃起的妒火,
就這麼給他自己硬生生地冷卻下來…不為什麼,那醞釀中的衝
突,還沒到達爆發點而已。

僅僅隔著一層薄紗的衝突點,即使到了戲中戲這場談判,依然
沒能徹底的截破…鈴木緊緊地擰住美智子尷尬的腮幫,就像一
把尖銳的刀鋒、已經觸及了薄紗…
“…以後…美智子是不一定幫得了你的忙…”
鈴木說著,他那擰住腮幫子的掌心,原可給美智子狠狠地揈個
耳光…但,刀鋒終究不肯劃破那層薄紗…只是輕而有力地把美
智子的腮幫恨恨地甩開…

維賢:!?什麼意思?
鈴木:你自己清楚。現在這個時勢,台灣的劇團都參加了演劇
挺身隊,你們不要不知好歹,到時叫你後悔莫及!
維賢:恕不奉陪!

鈴木終究沒有正式地揭發張維賢、和美智子過去的戀情,不
是他手下留情,而是個性和身分使然。鈴木也不曾私下質問
美智子,不是因為愛她、或怕她…

帝國時期的日本男人,愛面子、與大沙文主義的個性極為鮮
明,鈴木理應也不例外。官銜高掛的鈴木就是愛面子,不願
外揚家醜,以致遲遲不肯截破那層薄紗…可這又與他那大男
人主義的個性產生了矛盾,他如何吞忍得下那口氣?

《青春美夢》這齣戲從頭到尾,美智子的父母就不曾現身過
,但卻沒有人懷疑美智子的身分。打從第一幕、第一景美智
子的出場,便有隨扈在側、接下又有岸本等日警聽令於美智
子…如是總總跡象,並不難推測美智子之父的官階了!至少
要比鈴木高得多。

換個傳統戲曲的說法,鈴木只不過是丞相之類的高官的東床
快婿。鈴木之所以吞忍得下那口氣,其實是懼怕丈人的官威
。美智子有泰山可靠,鈴木沒能拿她如何,卻可以化明為暗
的手段,展開對張維賢的報復行動,比如刁難民峰新劇團的
運作、強制徵調遠赴南洋的殖民兵…


四、
【怡和號】是百年前在台北大稻埕,經營南北貨的大富商。
年輕時代的張維賢便是【怡和號】的少東,雖然稱不上書香
門第,卻也是豪門世家了!有這麼一個富裕家庭背景的大少
爺,自然不愁穿、不愁吃…而他-張維賢,對家業的繼承、
卻一丁點兒也不感興趣,就偏偏愛演戲-而且是前所未有的
新劇…

張父反對兒子登上舞台、擺明的理由是:
“哪個唱戲有田厝?
逆子天生背骨「撿角」牛,
 舉子呣做做戲子,
 捨勢捨正無定居!“
張父倒是一語道破地把唱戲人的艱苦描述出來,所以反對。
不過話說回來,依當時張家的財力而言,即使“吃飽閒閒無
事做”對張維賢來說,也不會真的淪落到“居無定所”的困
境,何況唱戲是“有事做”的行為。既然有財力做兒子的後
盾,那麼張父為何還反對呢?說是“捨勢捨正”沒面子嗎?

當時的張維賢,很可能就以為他父親是認定唱戲的“捨勢捨
正”才反對,所以維賢君也堅決地提出他對戲劇的觀點、與
夢想:
“並無犯法無共搶,
管伊什麼羞不羞?
反映社會不平事,
這是藝術新潮流。”

說到藝術新潮流,張父其實也能理解幾分,因為當時的日本
政府正在推行皇民劇,而且另有一些知識青年也紛紛投入南
音、北管、東曲、西劇…等研究或演出活動。所以反對的理
由,已經不是面子問題了!

張父反對兒子學戲,真正的原因是…害怕相命師的箴言,終
究要應驗了…這是有典故的。這個典故在《青春美夢》第一
幕、第三景演出快結束時,張父有提了一下,卻給張母及時
阻止了沒繼續…

張父:不是做戲,就是要抗爭,真是天生背骨又撿角!你知
,為什麼細漢人家都叫你「張乞食」嗎?
▲維賢不解狀…
張父:自你出世,八字予算命先看,講你「爛命一條」偏名
號做「乞食」較好養飼…
▲張母連忙阻止,把張父拉到一旁。
張母:別說了!我看現在最好別讓阿賢留在台灣…

張維賢的小名就叫“張乞食”文獻上是真有這典故的記載
。另外據莊永明教授的考究,小時候的張維賢,確實是有
個“童養媳”相伴。

在寫腳本的當下,若依這兩則小典故來連串,如果不讓張
母及時阻止的話,編者很可能會給張父繼續說:
“…亦擔心你以後無某無猴,才會替你養飼媳婦仔…”
類似這種“父母心聲”的對話,發展下去的空間還是有的
。只是這樣的細節,已經超乎本劇所要呈現的重點,所以
趕緊安排▲張母連忙阻止,把張父拉到一旁…▲來切入“
讓他去日本遊學、見識…”的正題。

張家父母對兒子的期望,原本是要他學做生意、繼承家業
,可兒子偏就不肯、非要往戲劇方面發展不可;倆老想想
孩子正值青春叛逆,橫直學戲也不是壞事,而且家裡還算
富裕,不愁吃住的,就依他的興趣去玩玩,原本也無可厚
非。可是青春時期的張維賢,另一個嚇壞父老親友的思想
行動,卻顯得“反對學戲”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

如第一幕第三景開頭、王井泉出場時唱的:
“黑色聯盟批政煞爆孔,踢著地雷轟著日本人…”
亦如張母所擔憂的:
“…看汝猶少年,隨在汝去耍戲;擱袂專心、佮人成群結
黨去攪什麼孤魂聯盟…”

做戲,往後的日子最多可能只是生活困苦。
批政,在那專制的年代裡,肯定會把命都批丟了!
兩相比較之下,張家雙親會選擇給張維賢去日本學新劇?
或讓他繼續留在台灣跟人家抗爭日人的“愚民政策”呢?

《青春美夢》所有製作群的選擇,是讓張維賢到日本東京
的築地劇場去學戲。不為什麼,文獻也是這麼記載的…我
們只是把文獻上的資料,化為戲劇演義出來罷了!

※由小媳婦談起※(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