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7 23:53:53星巴客

第三章<世界的風景終>

就像落日焚燬,那年夏天,我側頭遙想已不復深刻的印象了。

蟬聲唧唧。

一塊塊漆塗為咖啡色的長形木條拼貼成客廳的光滑地板,大約是並未開燈,窗戶外的光線斜傾投入室內時,牆壁邊留下一片柔和的昏暗。

窗邊勉強可辨的家俱除了沙發和電視等簡單的擺設,略微空曠,牆角隨地堆疊著幾本書籍和過期雜誌,從那些書刊的位置廣角放大看去,更前方的客廳與陽台相隔的毛玻璃鋁軌門已被推開。

軌道門口的內側佇位一支低矮的老舊風扇,它乳綠色的罩面網已在無人留意的時刻被揭開並不知去向,略帶灰塵的三片扇葉兀自不停地旋轉。陽台外吹起微風。

風吹進來時,扇葉大概轉動二個小時了吧。

原本躺在木頭地板午睡的我緩緩甦醒,我的身体流了一些汗水,臉部微微麻痺。

雖然肉体回復了日常的運作機能,但事實上,我的頭腦仍帶著疲倦的睏意,我走入盥洗間並打開水龍頭,藉著嘩嘩流下的涼水洗臉提神,又自冰箱內的側門拿取一罐可樂。

站在陽台俯瞰,橫劃而去的街道好像變得更寬了。

假日的午后,駕駛汽車的人們慵懶地放慢速度,紅綠燈桿前的十字路口累積了短截的車流,然而自從那條地下捷運動線完工,地面上街道建築早就揮別了擁塞的心情,沒有任何人會按下刺耳的喇叭,排隊是一種日常的禮貌和習慣,只要循序漸進就不必擔心會永遠停駐原點。

綠燈,車隊終於通暢向前。

在我沒注意的時刻,斜對面建起一座三角小公園,除了愉快跑跳的小孩反覆於那鮮黃的溜滑梯嬉戲,外圍聊天的父母都站在遮蔭的樹叢下聊天,那片欒樹森林的茂密葉子正在微風中輕拂並和平的擺動。

我想著平衡鳥雀飛行的翅膀,生長對稱複葉的欒樹成了我的生活象徵,每逢傍晚,它們就構成一幅青色的海,讓揉合天空色彩的折射光一粒一粒如燼沈澱。

黃昏的天空,橘澄的漸層逐漸附染為鱗狀銀灰色雲片並魚貫而去,即使所有魚族都為了不安的靈魂而流出鹹鹹淚水,但它們已找到安憩的港口,所有內心飲泣的細微潺滴均化為海水的寧靜畫面。

淡水河的狂風吹亂了明的頭髮。

我們併坐於水泥河堤,我看往河流的出海處,同時也看著她,明安安靜靜的臉龐仍注視著對岸的沒落山巒,即使天色黯淡,然而她側臉的五官卻永遠清晰。

“你自己要振作一點,知道嗎。”

“嗯。”

“我們畢業後不會再見面了吧。”

“為什麼這麼說?”

“不為什麼,因為我知道。”

我用盡全力擲出的那只手表帶著一身的憤懣而失足於海平面,我想,那憋住呼吸的姿態若不窒息,則為了生存,他或許將以叧種形態進行体內的氧化,比較可能的面貌是從妥協的嘴角吐出一顆顆空虛的泡沫,所有的囁嚅都是投降的旗幟。至於鏽蝕與否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罷。

與時間的永恒意志相比,我顯得無能為力。

“既然要把手表丟掉,為什麼不乾脆送我留做紀念。”

“壞掉的手表沒什麼值得紀念。”

“為什麼不能紀念,我沒參與那隻手表的時間嗎?”

我沈默了一陣:“等我以後工作,我再買一個新的手表送你。”

“是嗎?”她悶不作聲:“我不信。”

隨著流水逝去的聲音,我聆聽薩提(Erik Satie,1866-1925)《吉諾佩第》的交響,這位比德布西晚四年出生的音樂家以不斷重覆的旋律加深我沈墜的深度,閉上眼睛,我在搖搖晃晃的湛藍深水底放任髮絲與四肢飄浮。

當我緩緩貼躺海床的白色沙灘,一片細微的塵沙輕輕揚起。

明按著我的肩膀撐站而起,望著對岸。

河上的風光已不似我與明初訪時那麼明媚了,夜晚落幕前的一刻,物換星移,遠方,暗藍色的天空出現一顆顆閃熠的星辰。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了把不愉快的記憶抹消,甚至不惜把現在的一切全都忘掉。”

“我只想忘掉難過的事情.。”

“當然也包括我在內。”

“我不會忘記你的。”

“是嗎,我們會再見面嗎?”

“不知道,關於未來,誰也沒有把握。”

“那你剛才還說要買手表送我,你騙人!”

“唉,世界很遙遠的……,會啦。”

她注視著我指尖劃亮的的方向,那裡有一顆流星墜落。

明陪著我無言地坐在防波堤,而對面那一排街道上的低矮商店藉著天光餘燼趁早點起燈火,黝青的水面,山巒的模糊映影在水色裡波動,蜿蜒的時間長河緩緩流失,並為世界的出口繪成一幅廣濶海洋。

那一年,淺藍色天空底如此雲淡風輕,白色的沙灘上,有一對男女寂然無聲地望著夏天的海。

然後,運兵艦駛向外島,秋天。

九月,天空晴朗,颱風刮走所有纖細心事的雲痕,三層樓建築物後的山坡有一小片曬衣場,二具用木條釘成的簡易三腳架中間垂拉一條細麻繩,一名理光頭髮的男孩子正在披晾草綠色的衣服和黑色襪子。

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在1905年畫了一幅名為《春-洗濯物》的作品。

在一片靛青色的原野,密密麻麻的淺草生機勃勃,並綻放了白與紅的小花,原野的顏色延伸到天空,上面飄浮一朵朵白色遊雲。在天空和原野之間的是一條晾衣繩,它橫繫於畫面三分之一的高度,一條繪著紅色格子的方巾披在最左邊,它的右側有二件長袖的白棉袍,這二件衣服並非像拉單槓一樣將二個袖口夾於繩索,它們反而是從腰圍部份倒吊著隨風微微垂擺,最右邊則是一件從腰夾掛的白色的長褲,從風拂動的角度看去,像一個抽象的人在奔跑。

相較於康丁斯基的其它作品,這幅畫給我更強烈的希望,有一些對比意像突破了世界原貌,在輕盈自然的浮雲天空與草木滋長的原野之間,人們呈現為垂吊與奔跑的姿態,而布巾當然是拿來擦汗,或眼淚吧。

畫面裡的季節百花盛開呢。

我翻閱來信時,明已搭乘巨大的航空客機前往日本唸書了,那隻縱向天空的大鳥攜帶明的簡單行李離開這裡。

我並沒有與明聯絡,就像她說的,我想割斷與昔日的連繫。

時至今日我才發覺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比明更瞭解我。

我想忘記疲倦的過去,但明仍實踐了她的諾言,她寄了很多風景明信片給我,我盯著某一張明信片,大約是春末,二名女學生穿著厚重的衣服走過櫻花樹下,瑞雪般的粉紅色花瓣繽紛而落。

有一陣風吹去。

我瞇眼,從方形陽台看往外面,光線盤梭的空中浮游著微小的金色粒子,迎面吹拂的乾爽涼風已冷卻燥熱的体溫。

我們會再見面嗎?

那好像不是很重要了。






※附圖:劉偉強《愛無間》電影海報(2006,韓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