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7 23:51:55星巴客

第三章<世界的風景18>

流雲不斷地在高矮不齊的白色建築之上推擁,並以極快的速度飄過天空。

地面殘留著彼此追逐的幻影。

這張木椅和桌面一体成形,現在,它也包括了我的身体,我一直坐在教室的窗邊消磨敏銳的感官,若無意外,似乎打算就此平平凡凡地渡過一生,並永遠待在這個搖籃。

我側撐著乾淨的臉孔,二腳並不挪動,我撫觸的手臂皮膚和木頭均俱滄桑的質感,並懵懵懂懂地自以為是植物人而覆沒於窗口的昏濛白光。

在深遠的世界角落,在一片濃葉蔽日的森林,在無人知曉的雲雀聲中,一株矮小的石斛蘭吸吮高樹根底的腐爛,無可無不可地生長。

浮光掠影的雨水撒落大樓,我從夢境的幻想回到熱帶花房,透明玻璃罩內飄浮的粉狀雨粒化為一道迷離彩虹,七種顏色的漸層譜成緩慢的旋律,為了即興搖擺,我改編了巴哈的《小步舞曲》。

分分秒秒鍵錬的時間列車行駛得很快,但每逢強渡腦海深溝的逆流又顯現為慢動作的帆船,摧折的檣桅猶拼貼濃稠不祥的色塊。

隨著天氣的變化,我的內心暴燥不安,那些難耐顯影為一幅末世祭典的畫面,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的畫作《舞蹈》共有五名裸体的男女,他們手牽手圍成圈圈,個個莫名狂喜地手舞足蹈,但過於強烈的個性是一種原罪,他們無法抹滅肉体上鮮艷血紅的色彩,獨處成了最終的處罰,他們一直孤單地囚禁於內心的密秘花園。

無窮的宇宙,這個孤伶伶的星球並不堪與塵埃比美。

我開始注意自己的舉手投足,這是比較切身而可以掌握的事情,至於過去就到此為止,我親手執行了一場深切治療手術,刻意地運作刀鋒,並,簡潔劃過敏感神經。

不斷地下沈,記憶的遺骸已長埋於黑暗安息。

至於未來,飛掠窗口的鴿子已為天空帶來象徵,牠們細瘦的腳脛鍵環寫著馴服的名字,兩翼掀張而凝結的姿態就像是灰色的大理石雕刻品,牠們都是黃昏的收藏,只是,……關於被世界圈圍豢養的想像讓我討厭雨,蕭條而下的雨水猶如牢籠的欄杆。

夜以作日,我的胸口若不是輕蕩蕩就會變得沈重異常,即使停止了思想運作的齒輪,但某些尖銳的小蟲卻啃噬我的內臟。我的心破了一個洞,我無法抑止汨流的悲傷。

這是誰也無法查覺的秘密,我努力維持臉部和平的假象,猶如靜物,愛德華.馬奈(Edouard Manet,1832-1883)的《花瓶中的玫瑰與鬱金香》像進入了休眠期,除了採光,悒鬱的表面很鮮豔。

相對於內在烘托的那層黑暗底蘊,我閉眼倚偎著美麗的玫瑰花瓣,那枝受傷的鬱金香無法涉足回憶的死水,插在玻璃瓶的玫瑰正用著帶刺的枝梗鞭撻過往。

我枯渴地凝視彼岸,沙拉在哪裡獨自歌唱。

就這樣,我存在,並安靜。

誰也不瞭解,我練習著以幸福的微笑裝飾寂寞。

最後一個學期終於過去,星期日,參加光榮禮拜的人們重新為精神受洗,畢業典禮結束,步下殿堂的樓梯後就是人生的新階段,我就要離開傷心地。

除了戀戀不捨的學生仍然佇立於椰子樹旁留影,更多的人們匆匆忙忙地走去,他們都有迫不急待的心事需要處理。

彷彿布拉姆斯《大學慶典序曲》剛剛奏起愉快的動機,但歡樂的集錦歌旋即接近尾聲,極其空曠的校園,教學大樓的清幽長廊仍可聽見遠走高飛的跫音。

城市,夏天。

我正仰著臉,再緩緩看向前,視野的左側縱劃幾條細黑的電線,一架渺小的噴射客機由左而右傾斜滑去,它尾端的筆直白煙逐漸渲染擴散為繽紛形狀,那條綿延的蒸氣並無力將參差不齊的建築稜線拉直,我看見了左邊的高壓電線桿和右邊對稱的高聳白千層。

清淡的浮水印,雲朵飄浮於淺藍天空。

微風,我站在路口的號誌燈桿邊,光粒如沙噴撒在我的臉上,隱約飄動的髮絲撥拂掉額頭沁滲的汗珠,我的側臉完成了自我素描的曲線。

跨過斑馬線,人行道的側邊有一排撐開洋傘的小葉橄仁樹,他們隨風抖動的零碎葉片雖然茂密成蔭,但,烈日下,無限延長的柏油路面逐漸柔軟並昇起彎彎曲曲的景象。

小汽車悄悄駛入最寧靜的小巷。

圍牆內那棵聳立的麵包樹依舊探首,他伸出蒲扇大小的葉子向我招手,像是豎立於原野的一枝風車旋轉,綠油油的葉掌握著指揮棒般的褐色花朵,寂寥的蟬聲乍起,唧唧的嗚叫越來越大聲,牠們以交響喚醒世界。

明下樓。

她微笑地站在老舊斑駁的公寓門口,那棵麵包樹如此鮮明地拂動,輕柔的風裡有幾片落葉飄過。

自從明遞出善意並與我和解,我時常約她一起用餐,如今她也要離開這裡了,她就要搬出宿舍。明真的改變了,我們認識之初她似乎不懂哀愁,但短短的一年過去後她反而不再那麼活潑,我為此感到內疚。

此刻,她的臉龐輪廓比較接近沈默,不知道為什麼,她時而入神並漸行漸遠,在她自己沒注意的恍惚中走到我的前頭。

距離五步。

她錯愕地回首,一臉尷尬地尋找落隊的朋友。

“你有些改變了噢”,明訕訕地說:“現在比較客氣也經常露出笑臉,但我總覺得不習慣,好像不是很自然。”

“你想太多了”,我側首笑看著她。

我從花園的步道上望往舊校舍大樓,二樓餐廳的陽台已揭開了遮雨棚,或許,陰霾的日子太久了,老闆私自決定讓客人的內心陰涼曝曬陽光,讓身体溫暖。

歡迎光臨,老闆露出微笑。

欣欣向榮的綠草燃起沸點,生命逐漸蒸發,那片綠地飄揚著乾燥髮絲,空氣裡有一股清新的草香。

慵懶的午茶時分,我們始終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

日照映射在明的潔淨臉龐和清晰五官,映射在她白色的馬球衫和藍色的牛仔短裙上,我喝完咖啡,而她的玻璃杯裡的冰紅茶猶飄浮著碎冰,明一直低頭咬著吸管。

地下那二片薄薄的影子越拉越長了。

“要不要走了,我先送你回宿舍。”

“這麼快就要走了嗎?”,她抬頭睜眼:“時間還早吧。”

“我有些事情……。”

她消極地沈默片刻:“你先走吧,我想再坐一會。”

“那,就這樣子了”,我鄭重地叮嚀:“你要保重,不要老是糊里糊塗的,你很讓人擔心。”

她面無表情地點頭,並簡短地道別。

我將椅子推入桌底,待走離了三步後卻又猶豫不決地回頭,這才發覺她的臉龐已經曬紅,我心底的哀傷一直催促我儘速離開,但,明一直注視著我。

即使在我生命中最消沈痛苦的時刻,她對我仍不離不棄……。

“你等會有事嗎?”我低聲問。

明綻露出熟悉的笑容。





※附圖:Henri Matisse畫作《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