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7 23:51:07星巴客

第三章<世界的風景17>

成熟的梅子紛紛掉落枝頭,隨著風,雨珠滴下葉尖。

圓形鬧鐘嗚響的前一秒,彷彿來自夢境的預感,我自動甦醒並切按鈴聲鍵,繼續保持恍惚旋律的悠淡。

清晨,窗口有些乍明乍滅的閃光。

我夢見了登陸月球的阿姆斯壯,新聞紀錄片的時間是1969年七月廿日,神農五號火箭飛離大氣層,它在奔向太空的同時抛棄了三節機身,登月小艇安全著陸之後,阿姆斯壯首先打開艙門並輕盈彈跳於地殼的表層,湛藍的宇宙是他的背景。

一夜未眠的電台仍廣播著節目,一名女性主持人以溫柔的口吻為如風逝去的夢境配樂,她接著播放收錄於原野的清脆鳥囀。

下床,我想我罹患了重度憂鬱,一塊沈重的盤岩鎮壓著魂魄,那隻爬行於窗沿軌道的螞蟻無法承擔渺小的心事負荷而行動緩慢,我感覺不到呼吸,瀕臨死亡地氣喘。

窗簾布幔微微擺晃,人工構築的防空洞很安靜,但弧狀的電波受到干擾,空氣分子正彼此磨擦並發出沙沙的嘈雜。

盤帶轉動著一格格咖啡色的膠捲。

若有似無的輕聲啁啾喚醒植物的生長,原本空曠的山野,地面先是冒出青草,接著,一株株百合花從無到有,並以極快的速度呈現欣欣向榮的景象,喇叭狀的花朵吹奏完了生命樂章後隨即枯萎,一枝枝的筆完成美麗的書寫,原野上到處都是孤挺的莖桿。

溼濡的玻璃只能為記憶的底片沖洗一幅模糊畫面,雨停了。

我站在方形陽台,稀薄的晨光照在我的右臉,腳邊豎立的鐵欄杆旁放著大小不一的盆栽,在我住院期間,乏人照料的綠色植物大都枯黃,空中閣樓剩下烏黑的鐵線蕨和一盆仙人掌,這棵一身硬刺的植物殘活了下來卻不輕易和世界妥協握手,事情沒有進展,很多東西都沒有解決,他在缺乏對話的環境裡孤獨地存在。

我的雙手捧起這盆仙人掌,猶如停棲於掌的小鳥企盼天空,我決定讓他自由,因為他不像我,他應該在大自然裡生活。

沖完冷水澡,離開盥洗間,我穿上純棉的白色圓領衫並讓牛仔褲保持乾淨深藍,那勉強運作的官能似乎可以嗅聞到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我努力用一張和平的臉孔證明精神的健康。

下樓,我一個人練習與陌生人共用早餐,我慢慢察覺到一件事,即口中咀嚼的火腿蛋三明治再夾片蕃茄會有不錯的口感,這算是重要的体驗,過去的我一向沒注意這種平凡的樂趣。

無關習慣,我只是希望生活更簡單。

當我走過大街,天空的雲層已稀釋掉陰暗的色彩,但城市的人們仍擁擠地呼吸地表潮溼,千瘡百孔,前些日子的酸雨在不知不覺中腐蝕了街旁的每一棟建築,馬路如時間的長河不斷流失,只有一支支的路燈仍堅持為生鏽的過去釘焊,我漫遊在一片陳舊的古蹟。

依循著一條看不見的步道來到這裡,林立的石柱收復了灰色本質,我的肺浸漬在廢墟的空氣而感到冰涼,而,既然一切都發生了就應該讓他保持原始的形狀,各式各樣的動物雜處方舟,神對於善與惡都必需兼顧,天平的左側既然有快樂,則右側自然以痛苦的法碼保持平衡,救贖並非生活的選項。

我只想按著既定的動線向前,周而復始,整整一個月,沒有什麼事情值得費神,城市的街道早就寫好了行行規則,建築群也已適當地分段了,偶爾參考綠色的路標吧,未知流向的飄流木烙印著各廠牌的衰敗徵兆,一塊塊廢鐵在湧動的車河載沈載浮。

寂靜的城,我佇立於快速挪動的人潮之中,五顏六色的線條有時拉直,有時又像髮夾一樣彎曲,天空有一張清秀的臉孔,一名女孩子唱著Sarah Brightman的《Con Te Partir》(告別的時刻)。

莫以名狀,這就是世界存在的方式,我凝視著車窗外的景緻,歷歷如新的樹是一張張懷念的明信片,長途的旅程已在我的体內留下疲倦和一圈圈年輪。

悄然地走進教室,我坐在角落。

再也沒有比上課更輕鬆的事情了,坐在教室裡就是一種休息,我一直想回到過去,像回到童年時代,上課時盯著站在講台授課的老師並暗自吸收那些知識,下課後無憂無慮地吵吵鬧鬧。

那時候經常玩一種遊戲,我和朋友二個人會用一枝鉛筆在細長的紙張首端寫上出發,中間則畫下一些錯綜複雜的路徑,而只有一條路可以通往末端的寶藏,繪製完成的尋寶地圖被捲成圓軸狀,尋寶者伸出他的右手食指,從出發點循規蹈矩地上路。

長大後我才瞭解到這就是一種簡單的探險模式。

我在時間的捲軸裡持續地尋找珍貴的東西,但,像過份高亢而終於繃斷的弦,我軋然而止,停止追逐。

我漸漸漸和同學們打成一片,直到此時,他們方才領悟到我極好相處,大家都很識趣,沒有人會傻得質問我為何消失三年多卻在如今出現於他們眼前,……算了吧,不論去到哪裡,其實都只是待在一個堅固透明的玻璃箱內,熱帶魚們愛好穿著鮮艷的衣服四處遊蕩,海,算不了什麼的。

這個大型的水族館建造了美麗的人工礁岩,我按著課表的進度不斷地穿梭於教室,但我還是喜歡坐在角落的窗邊,像是一棵魚尾葵迎風呼吸光。

其實,日子很平淡。

每天一樣上課,一樣聊天,一樣吃飯,一樣自然地與明碰面。

“好久不見”,我面帶笑容。

“別鬧了”,明頗不以為然:“我們前天才見面的嘛。”

“但相對此,我們從前可是天天見面並一起吃午餐噢。”

“不會吧,有沒有搞錯”,明詫異地瞪眼:“你說話的語氣怎麼如此友善?這個世界是不是有了什麼改變。”

我微笑搖頭。

是嗎,改變?我才覺得明好像有所改變了。

雖然我始終覺得明很孩子氣,但在我住院的期間,她經常來探望我,並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喚醒我離開病床,尤其,當她攙扶我到醫院的花園散步,多年後回想,我的眼前總會無端浮現莫迪里亞尼(Amedeo Modigliani,1884-1920)的《珍妮》畫像,明的五官也有溫柔的一面,她總是在我最孤單的時候出現,只是,她和我一樣不擅長表現自己的情感,她很倔強。

“我昨天有去圖書館”,明打量著我:“你不在那裡唸書了嗎?”

“你若想找我就來教室吧”,我點點頭:“很容易找得到我的。”

“誰要找你”,明不屑地回答:“我只是經過圖書館順路上去看看。”

“那,謝謝你一直順路到醫院探望我”,我安靜地說:“如果沒有你,我一定還賴在病床。”

“是嗎……”,她呵呵笑後又問:“你手上拿著是什麼?一早就去買盆栽嗎?”

“不,這是我以前種的仙人掌,我現在想把他改種在花園,你要陪我去嗎?”

“好”,明露出笑臉。

過了午飯時間,我們走下舊校舍二樓的餐廳,在那片經常瀏覽的草地邊緣展開掘土的工作,我仍記得那個地點的旁邊有一叢變葉木和幾株低矮的黃椰子樹。

我挖了一個小坑並填回沙質為主的泥土,取出花盆裡的仙人掌,當他遷居這塊新生地時,雲裡的陽光慢慢露臉。

明就蹲在我的右邊,她的左手橫擱胸前而右手撐著側臉,微微抬臉看著我,看往我背景那幅天空,淡淡的風掀動她的髮梢。

“雨停了”,明笑著說。

“嗯”,我也抬頭微笑:“夏天來了。”





※附圖:莫迪里亞尼(Amedeo Modigliani,1884-1920)畫作《珍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