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7 23:50:10星巴客
第三章＜世界的風景16＞
三月底，雨剛停。
陰天，灰色的雲，天空飛著一隻紅風箏。
由德弗札克《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所拖曳的雲層壓的很低，這屬於慢板的音域卻又極盡張力地撐開有限的視野，不明朗的天候昇起混沌的氣氛，我緩緩撫胸節制感傷。
拉曳對面起伏顫抖的矮小山巒，我隱約看見叢生的野芒草獨處冷風，他們微微拂動的細小葉片都是薄薄的刀鋒，一昧對著虛軟無力的風聲亂砍，或許，這場戰役會有很多落敗者，山坡上零星錯落了許多墳塚。
這是再清冷不過的季節，時空的入口旁，一株枯樹的枝椏佇立了三隻寂然無聲的烏鶖，像一支支潮溼的火柴棒無法點火，牠們緊皺眉頭並收縮飛翔的翅膀，只能目不轉睛地盯望下面走過的人影。
但那些人影全帶著表情內斂的保守色彩，沒有熱度和溫暖。
憑弔的黯淡天光只能為行人的臉龐蒙覆一層黑紗。
沙拉的父母雖然沒有現場應允，但他們終於實踐了諾言，他們遲至我離開醫院才舉行沙拉的葬禮，他們以此撫拭那已逝的寥落心願。
我站在陌生人往來穿梭的廊簷下。
知道我的人或許私底下指指點點，在我面前卻又緘默無聲，我脫離了人群，在自己的心房角落玩著單腳跳房子的遊戲，寂靜，滴水落下的聲音。
一輛輛汽車駛進夢境，越過圓形瞳孔的視覺，盞盞渺茫的水銀日光燈鑲嵌於管狀隧道的上緣，深入淺出的世界極易了解，這只是循序漸進的叧一天，白茫茫的出口。
我讓耳畔殘留的扭曲回音凝聚真實的焦點，一個渺小的人影逐漸擴大，學長從入口處走來，他今天穿了一套深藍色的西裝繫著黑色領帶，步上台階後似乎是與舊日的同學簡短地打招呼，隨即又四處張望。
他最後走向屋尾，走向我站立的廊柱。
“你還好嗎？”
“不好”，我露出淺淺的笑容。
他沈默一陣：“抱歉。”
學長不再多話，他在我的右邊陷入冥思。
無論我怎麼聆聽，喇叭傳來陰暗音樂沒有起伏，從不曾高潮疊起，但人們仍然在此易容參加一場化粧舞會，他們卸下笑臉，雖然神情肅穆卻又彼此尋伴。我閉眼，聽著Nico獻唱的《All Tomorrow Party》，從今以後，我既然再沒有搭配的對象，一個人也可以獨舞。
禮堂的走道佈置了一盆盆的蝴蝶蘭，芬芳的白色花朵混合了線香焚燒的味道，像一柄無形的撢子掃淨封閉拉櫃的表面灰塵，抖落的記憶將重歸於土。
即使沙拉喜歡以特立獨行的音樂充當旅程的音樂背景，並藉此突顯自己的存在感，但她的家人依舊用古老質樸的和尚誦經聲為她送行，我悲傷的心突然覺得很蒼老。
望著掛置於前的沙拉相片，那張昔日留影的學生照斜分髮線，細小的夾子將左翼叛逆的髮絲貼服，她的額頭淡眉抒緩，眼睛光潔，即使抿著嘴，一臉得意的神情藏不住嘲諷的笑聲，她討厭呆板。
例如整齊排行一行的隊伍，一群陌生人正為了彼此雜處而表現得極不自然，不過送行就是這樣。
我跟上那些散漫的步伐，我也是她戲謔的對象。
大家循環繞成一個圓圈，俯視著凹陷的空間，我無比衰弱而消沈，那片透明玻璃隔閡了我與沙拉接觸的可能，她詳和地閉上眼睛，所有的庸俗份子都不值得搭理，她不再說話了，我異常孤獨地存在。
這種和平狀態應該會撞擊為宇宙的最後鐘聲吧，而地面的鴿子將驚慌失措地群竄而起，一根根灰色羽毛飄遊於漫天的鮮花枝梗，我順手擲出送葬的劍蘭，猶如棄械，面對晃動光影的包圍。
我盯著沙拉的臉，她寂靜無聲地睡在白色花海，失去血色的小小臉龐也化了粧，即使我凝視良久，但包括我和這個世界，她對一切均已絕望，她睡得極沈並永遠不再睜眼。
美麗或寂寞原本是一体的兩面，人喜歡沈迷於自己的世界。
學長在我的背後輕輕喚了一聲，我回神，才發覺停留在原地太久了。
我轉頭，沙拉的父母和妹妹站在左前方的角落，他們專注地凝視著我，父親牽著滿臉淚痕的母親，我眨動眼睛並抑制著內心的難過緩緩走到他們面前躹躬。
對不起，我囁嚅致歉，沙啞的聲音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見。
他們無神地望著我，像是拍著全家福而三人併排緊摟，保持緘默的哀慟距離像是告訴我，他們並不開心，因為我的緣故，他們的家庭相片少了一個人。
我默默佇立門口，散場的人群稀稀落落，這只是一場不具名稱的電影映演，影片中的花朵以十倍速度趕赴凋零的終點，除了枝梗徒留的落寞，枯萎的生命別無可說。
這是個極其有限的世界，天空盤旋著光影。
那隻空中的巨鳥帶著一雙虛幻的羽翼，但，不待別人折斷，即使強風也能讓他瞬間煙消霧散，我揉著眼睛。
“今天會不會去學校？”
我回頭，學長已走到我的身旁。
“嗯”，我微笑點頭：“我等會要到教室上課。”
“上課？”
他側眼一瞥，極不相信這句話會從我口中說出。我安靜地看著他。
“不如這樣子”，他友善地說：“我騎摩托車順路載你回學校吧，……但我不想馬上回去，隨意繞點路有沒有關係？”
“謝謝，都可以。”
坐在學長的摩托車之後，我迎風單純地讓頭髮任意飄泊，原本禮貌性的笑臉又回復為廣袤憂傷。
我安靜地看著前方，似乎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力氣與這個世界進行反駁，我離開了暴風圈後仍緩緩游走於亂流之間，但一切的背離到此為止吧，我耗盡全生命的力量了，我盡力了，我現在只想休息。
我們轉進了城市商業大道的入口。
除了兩側人行道邊的榕樹，寬闊的馬路中間開闢出一條帶狀的公園，甫過寒流，那些挺胸的烏黑欒樹枝椏極快速地生長青翠綠葉，隨風擺晃的森林掀起了萬頃巨浪，低落的潮縫有各種顏色的汽車馳過。
摩拖車穿越了綠燈，空中飄下細小雨水，點點光陰。
我抬頭，縱貫筆直的馬路前方豎立了幾座高架橋墩，不久的未來是橫阻於前的軌道，那裡將有一列藍線的捷運列車駛過，每一格隱幻而去的人影會在窗口探首。
陰鬱的森林上空輕掠一道白光。
關於離開我的人，我再別無千語萬語的訴說。
我只是很寂寞。
※附圖：彭力雲旦拿域安 《宇宙的最後生命》電影海報（2003，泰國）
陰天，灰色的雲，天空飛著一隻紅風箏。
由德弗札克《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所拖曳的雲層壓的很低，這屬於慢板的音域卻又極盡張力地撐開有限的視野，不明朗的天候昇起混沌的氣氛，我緩緩撫胸節制感傷。
拉曳對面起伏顫抖的矮小山巒，我隱約看見叢生的野芒草獨處冷風，他們微微拂動的細小葉片都是薄薄的刀鋒，一昧對著虛軟無力的風聲亂砍，或許，這場戰役會有很多落敗者，山坡上零星錯落了許多墳塚。
這是再清冷不過的季節，時空的入口旁，一株枯樹的枝椏佇立了三隻寂然無聲的烏鶖，像一支支潮溼的火柴棒無法點火，牠們緊皺眉頭並收縮飛翔的翅膀，只能目不轉睛地盯望下面走過的人影。
但那些人影全帶著表情內斂的保守色彩，沒有熱度和溫暖。
憑弔的黯淡天光只能為行人的臉龐蒙覆一層黑紗。
沙拉的父母雖然沒有現場應允，但他們終於實踐了諾言，他們遲至我離開醫院才舉行沙拉的葬禮，他們以此撫拭那已逝的寥落心願。
我站在陌生人往來穿梭的廊簷下。
知道我的人或許私底下指指點點，在我面前卻又緘默無聲，我脫離了人群，在自己的心房角落玩著單腳跳房子的遊戲，寂靜，滴水落下的聲音。
一輛輛汽車駛進夢境，越過圓形瞳孔的視覺，盞盞渺茫的水銀日光燈鑲嵌於管狀隧道的上緣，深入淺出的世界極易了解，這只是循序漸進的叧一天，白茫茫的出口。
我讓耳畔殘留的扭曲回音凝聚真實的焦點，一個渺小的人影逐漸擴大，學長從入口處走來，他今天穿了一套深藍色的西裝繫著黑色領帶，步上台階後似乎是與舊日的同學簡短地打招呼，隨即又四處張望。
他最後走向屋尾，走向我站立的廊柱。
“你還好嗎？”
“不好”，我露出淺淺的笑容。
他沈默一陣：“抱歉。”
學長不再多話，他在我的右邊陷入冥思。
無論我怎麼聆聽，喇叭傳來陰暗音樂沒有起伏，從不曾高潮疊起，但人們仍然在此易容參加一場化粧舞會，他們卸下笑臉，雖然神情肅穆卻又彼此尋伴。我閉眼，聽著Nico獻唱的《All Tomorrow Party》，從今以後，我既然再沒有搭配的對象，一個人也可以獨舞。
禮堂的走道佈置了一盆盆的蝴蝶蘭，芬芳的白色花朵混合了線香焚燒的味道，像一柄無形的撢子掃淨封閉拉櫃的表面灰塵，抖落的記憶將重歸於土。
即使沙拉喜歡以特立獨行的音樂充當旅程的音樂背景，並藉此突顯自己的存在感，但她的家人依舊用古老質樸的和尚誦經聲為她送行，我悲傷的心突然覺得很蒼老。
望著掛置於前的沙拉相片，那張昔日留影的學生照斜分髮線，細小的夾子將左翼叛逆的髮絲貼服，她的額頭淡眉抒緩，眼睛光潔，即使抿著嘴，一臉得意的神情藏不住嘲諷的笑聲，她討厭呆板。
例如整齊排行一行的隊伍，一群陌生人正為了彼此雜處而表現得極不自然，不過送行就是這樣。
我跟上那些散漫的步伐，我也是她戲謔的對象。
大家循環繞成一個圓圈，俯視著凹陷的空間，我無比衰弱而消沈，那片透明玻璃隔閡了我與沙拉接觸的可能，她詳和地閉上眼睛，所有的庸俗份子都不值得搭理，她不再說話了，我異常孤獨地存在。
這種和平狀態應該會撞擊為宇宙的最後鐘聲吧，而地面的鴿子將驚慌失措地群竄而起，一根根灰色羽毛飄遊於漫天的鮮花枝梗，我順手擲出送葬的劍蘭，猶如棄械，面對晃動光影的包圍。
我盯著沙拉的臉，她寂靜無聲地睡在白色花海，失去血色的小小臉龐也化了粧，即使我凝視良久，但包括我和這個世界，她對一切均已絕望，她睡得極沈並永遠不再睜眼。
美麗或寂寞原本是一体的兩面，人喜歡沈迷於自己的世界。
學長在我的背後輕輕喚了一聲，我回神，才發覺停留在原地太久了。
我轉頭，沙拉的父母和妹妹站在左前方的角落，他們專注地凝視著我，父親牽著滿臉淚痕的母親，我眨動眼睛並抑制著內心的難過緩緩走到他們面前躹躬。
對不起，我囁嚅致歉，沙啞的聲音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見。
他們無神地望著我，像是拍著全家福而三人併排緊摟，保持緘默的哀慟距離像是告訴我，他們並不開心，因為我的緣故，他們的家庭相片少了一個人。
我默默佇立門口，散場的人群稀稀落落，這只是一場不具名稱的電影映演，影片中的花朵以十倍速度趕赴凋零的終點，除了枝梗徒留的落寞，枯萎的生命別無可說。
這是個極其有限的世界，天空盤旋著光影。
那隻空中的巨鳥帶著一雙虛幻的羽翼，但，不待別人折斷，即使強風也能讓他瞬間煙消霧散，我揉著眼睛。
“今天會不會去學校？”
我回頭，學長已走到我的身旁。
“嗯”，我微笑點頭：“我等會要到教室上課。”
“上課？”
他側眼一瞥，極不相信這句話會從我口中說出。我安靜地看著他。
“不如這樣子”，他友善地說：“我騎摩托車順路載你回學校吧，……但我不想馬上回去，隨意繞點路有沒有關係？”
“謝謝，都可以。”
坐在學長的摩托車之後，我迎風單純地讓頭髮任意飄泊，原本禮貌性的笑臉又回復為廣袤憂傷。
我安靜地看著前方，似乎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力氣與這個世界進行反駁，我離開了暴風圈後仍緩緩游走於亂流之間，但一切的背離到此為止吧，我耗盡全生命的力量了，我盡力了，我現在只想休息。
我們轉進了城市商業大道的入口。
除了兩側人行道邊的榕樹，寬闊的馬路中間開闢出一條帶狀的公園，甫過寒流，那些挺胸的烏黑欒樹枝椏極快速地生長青翠綠葉，隨風擺晃的森林掀起了萬頃巨浪，低落的潮縫有各種顏色的汽車馳過。
摩拖車穿越了綠燈，空中飄下細小雨水，點點光陰。
我抬頭，縱貫筆直的馬路前方豎立了幾座高架橋墩，不久的未來是橫阻於前的軌道，那裡將有一列藍線的捷運列車駛過，每一格隱幻而去的人影會在窗口探首。
陰鬱的森林上空輕掠一道白光。
關於離開我的人，我再別無千語萬語的訴說。
我只是很寂寞。
※附圖：彭力雲旦拿域安 《宇宙的最後生命》電影海報（2003，泰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