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7 23:49:03星巴客

第三章<世界的風景15>

自從明在矮櫃上墊了一張舊報紙並把她的瓷花蓋杯放在蘋果籃的左邊後,從我的角度右望,床頭側邊的視野越來越像是塞尚(Paul Cezanne,1836-1906)的《蘋果盤》了,那幅作品裡,木桌上隨便舖了一條白色的皺摺布巾,圓形的淺盤擱在布巾之上,盤子裡盛滿了往中間堆高的紅色蘋果,盤子的右緣靠著一個藍花胖腰的加蓋白瓷杯,杯緣帶著金色漆線,而杯前又擺了一顆青蘋果。

就塞尚而言,那幅油畫是靜物的臨摹,他運用明暗的對比突顯水果自身的鮮艷色彩,每一顆季節果實堆疊了豐富的生命意像,這是空間拼貼出的存在感,觀賞的人們在凝視之際往往不知不覺地專注於某一焦點,成熟的蘋果只是自然地呈現外貌,並不刻意刻劃線條,寧靜的空間散發含蓄內斂的力量。

我也有一籃蘋果,但我並不準備對其進行臨摹或習作,那堆蘋果更具体地表現動態,宛如我的生活寫照,我望向明,自從我甦醒之後,她已是第三次來訪,床頭的那籃蘋果不知不覺少了三顆。

“真不好意思,蘋果都被我吃掉了”,她毫不在乎地表示:“但,我每吃一顆,你離出院的時間就更近一天,這是很值得開心的事情。”

原來她真的很喜歡吃蘋果。

明坐在窗邊又開始仔細地削起果皮,她把水果刀放下,走入盥洗室簡單沖洗淡黃色的果肉表面,回到座位,她翹起腳保持上次來的姿勢。

“你媽媽說很謝謝我來看你,那你呢?”

她用力咬下蘋果的同時仍注視著我,但,極其顯然,蘋果新鮮多汁,空氣中除了喀嗤喀嗤的清脆聲音外也有一股芳香的氣味。

“想不想去樓下散步?”

“我行動不便,不想走動。”

“為什麼行動不便?”她冷冷斜看著我:“你的腿斷掉了嗎?”

我嗤之以鼻,極感無奈而不禁撫臉。這名女孩子吃定了我對她有所虧欠即隨性地諷刺我。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是懶的動”,她趾高氣昂地揚臉:“你是不是不想出院,一輩子都打算躲在這裡面。”

我盯著她。

“我扶你到樓下的花園,病人就是要曬太陽才會健康一點。”

“不要,我又不是向日葵,不需要曬太陽。”

她恢復正常注視,嘆了一口氣。

“怎麼說的這麼垂頭喪氣,總得找點事情做吧,老是病奄奄的也不是辦法。”

我沈默了一陣。

“我想洗頭髮。”

“那麼”,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我幫你。”

明匆匆忙忙地跑進盥洗室檢查沖洗頭髮的用具,她似乎轉動著水龍頭觀察水溫,回到病床邊,她低身探頭從床底拿出一張矮凳。

我搭靠著明的肩膀挪動身体時不小心拉扯到縫了十七針的右腿而感到疼痛,她專心無語地支撐著我的重量。進入盥洗室,我將受傷的右腳伸直並默默坐下,低頭閉上眼睛,左側的明為我的髮絲抹上洗髮精後小心翼翼地揉著泡沫,為了避免傷口受潮,她緩慢而有耐心地用少量的清水分次沖洗,然後擦乾我的頭髮。

“我先出去了”,她安靜把毛巾遞給我:“你順便把身体擦一遍吧,這樣子精神才會好一些,那我先到門外,你擦好身体再喚我一聲。”

完成盥洗,我終於聽從她的建議願意下樓。

她露出微笑的臉龐就像蘋果一樣泛紅。

我看著彎曲的紅磚步道,微熱的陽光撒在綠色花園,我和明坐靠著由細鋼筋撓編而成的椅子,她攙扶我走來的這段路程快五十公尺吧,明從口袋掏出隨身攜帶的紙巾,擦拭臉上的汗珠。

輕輕柔淡的陽光色調既讓我想到馬拉美的印象詩句也想到了德布西《牧神的午后》的前奏曲,魔羯外貌的森林牧神潘恩喜歡上了河神西蘭克絲,但西蘭克絲卻逃到河邊而不見踪跡,於是悲傷的牧神寂寥之餘便將河畔的蘆葦做成蘆笛,終日對著河流吹奏心曲排遣寂寞,那樹梢的風聲如同撥彈的豎琴,牧神俯視著水面顧影自憐,粼粼波紋漾起輕柔的光彩,他的眼球仍迷戀於舊日的幻影。

“快考試了,你要趕快準備功課,千萬不要自暴自棄,若不能畢業就糟糕了。”

“你是傻瓜。”

“我把整理好的筆記影印了一份放在桌上,我回去之後你一定要記得唸噢。”

花園裡有幾名和我一樣病人正在曬太陽,但恐怕就屬我最無精打采,那些根深柢固的飛翔欲望像是莫名其妙地連根拔起,或許是燃燒的太快,原本体內有些重要的東西憑空消失了,我渾渾噩噩地空虛一片,搞不清楚怎麼一回事。

“剩不到二個星期就要考試了,唸不完。”

明生氣無比地看著我:“怎麼會唸不完?你不是挺聰明的嗎,怎麼會唸不完?你現在是打算抵制我還是怎麼樣,為什麼我和你說什麼你都要頂嘴?”

“你很怨恨我吧。”

“什麼?”

明嚇一跳,差點把我推開,但又很快地又將我扶住。

“沒有……”,她吞吞吐吐:“好吧,有一點點。”

“你為什麼來看我?”

“我不能過來探望生病的朋友嗎?”

“你來看我,我很高興。”

“我早知道了”,明楞頭楞腦地回答:“因為你以前說過,如果你不認識我會很寂寞。”

“謝謝。”

“沒辦法,就是走來了,你不是最聰明了嗎,你倒是說看看,為什麼我這麼怨恨你又要來看你。”

“你果然很怨恨我。”

明默不作聲,踢了一下腳邊的草皮。

“莫說你怨恨我,即使是我,也對自己也厭惡透頂了。”

“你不要這麼說,別再那麼極端了。”

“全世界我最討厭的人就是我自己。”

“講那些做什麼”,她略微沈默:“不是都過去了嗎,算了吧,我不算什麼,我的難過並不足以和你相比。”

我只是瞇眼看著太陽,全身懶洋洋地斜倚在明的肩膀,她稍稍微晃了一下身体,但又隨時間淡淡漠漠地拉長了地上的兩人身影,醫院旁的花園靜寂無聲。

一隻鼓翅的飛鳥穿越臘筆粉彩的風景,隨即稍縱離去。

“真的別忘記唸書噢。”

我疲憊地閉上眼睛。

“明,對不起。”





※附圖:岩井俊二《四月物語》電影海報(1998,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