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7 23:48:15星巴客

第三章<世界的風景14>

從漆暗的夜空看下來,地上只有異常地渺小的二個身影,而冰冷的雨水從漏斗狀的空間淅瀝嘩啦撒落,落在我們的頭髮和肩膀,我們為了寸步難行而抱頭痛哭,越哭越大聲,抬頭的臉孔一片模糊,一切都從五官開始溶解,包括身体和手腳都掉入一條無法抽身的污濁河流,這是燃盡生命蠋火的祭典,黑夜正為我們施行最後的洗禮。

緘默的宇宙,無聲號哭的星子溼透眼眸,黑洞的渦漩吞蝕了全世界……。

雨仍一直下,一直下,我的身体瑟縮緊繃。

“你是不是很難過?”

整片抽象的水域瀰漫著濛濛霧氣,眼前只見眩目白光,驚嚇哀嚎的叫聲讓我的胃部極端噁心,一艘傾斜的古老木船開始腐蝕並一百八十度地慌張轉舵,蒼茫的空中獨剩幾道高亢回音的虛弧,有一隻大鳥緩慢飛翔海岸,但伏身的雲雀靜悄悄,鐵灰色的雲朵壓迫著地平線,一枝枝細瘦的草桿像是彎撓的弓。

所有射出夾縫的疾箭只是虛無的風。

“身体很不舒服嗎?”

我睜開眼時滿頭冷汗。

一位穿載頭巾道袍的修女彎身注視著我,她的身形雖然矮小,但說話的腔調極為清晰,關切之情言溢於表。我想回答,但枯竭如井的喉嚨似乎喑啞,我的嘴唇乾燥地黏合。

勉強張口,撕裂的唇面滲出血絲並有微微鹹味。

我抿嘴浸溼唇面時想像著將右手伸過咽喉並直達胃部,像要把靈魂從腐蝕性的酸液拉拔救出,解救慌張失措的自己。

她和藹看著我:“我幫你叫護士過來。”

“不用了”,我沙啞地回答。

她簡單地拉稱我的棉被,在床側的椅子坐下。

我注視她一會,但內心餘悸仍讓我呼吸急促並格外疲倦,閉上眼睛,我並不想搭理陌生人,過了一會睜眼卻發現她還沒離開。

沒什麼值得訝異的,雖然我不認識這名修女,但我佷清楚,因為我被救護車送到家邊的教會醫院,修女在這裡出現並不突兀,教會人員或許會來此安撫無助的心靈並順便傳教吧。

“謝謝,我沒事”,我勉強回應:“您先忙。”

“我不忙呀”,她笑著說:“你休息沒關係,不用理我。”

病床的左側有一面淡黃色的布簾,原本沿著天花板橢圓形鋁合金軌道圈圍的空間劃分為左右兩幕,右邊的病人已經離席,我這裡是病房最深的角落,修女背後是我每天凝視的窗口。

蒼白的病房,窗口呈現為一幅淺淺藍的憂鬱畫作。

背部溼答答的汗漬讓我感到不適,我挪動幾次身体後決定將幾天來的躺臥調整為坐靠床頭的姿勢,修女敏銳地發現我的動作,她趕緊將枕頭墊在我的後背。我微張著嘴,又心有餘力不足地放棄,楞楞地望向窗外。

“你昏迷了幾天呢,能醒過來真的太好了。”

飄幽的氣候已然一掃而盡,陽光從雲層的花邊撒落,雖然是亮晃晃的白天,但死神正安逸地飄遊天空,隨著塔替尼(Giuseppe Tartini,1692-1770)《魔鬼的顫音》的小提琴聲,他緩緩撥拂一對充滿張力的薄翼翅膀,並從長髮露出詳和的臉龐,最後,他棲坐窗沿端睨著雙手修長的指甲,又抬頭凝視我。

死亡線上並沒有風景,或者,我還來不及反應吧,只是輕輕驅策而過,只是隨興的一瞥,但睡醒後我立刻和他保持一段對望的距離。

就像是別人的事情,過了就算了,我並不願再去深究原委,腦海刻意拭去模模糊糊的印象,最好只讓自己飄浮於事件的表面……。

關於血肉模糊的記憶,關於恐懼和痛苦,將永遠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能体驗,但我的肉体和精神宛如可以徹底分離,我感到麻木。

“快點把身体照料好,健康是最重要的。”

是呀,只要健康就好了,雖然人是一種很醜陋的動物,但我們仍可佯裝作很美麗,這是住過醫院的人都知道的常識,一直到昨天晚上移房前,我的全身一直插滿了細小的線管,所有的飲食起居一概如此。

宛如幻覺,即使拔管,病服下卻仍可以感受到無數細小的線管埋進了底層皮膚,我視若未睹地康復,但不適應的感覺仍隨著紅色血液流動全身。

“若是可以就下床走走”,修女和善地說:“我看過極多人生了病後一振不厥,從此就這麼失去重新站起的力量,有時像你這樣坐著卻又如同一幅板畫,除了瞳孔是黑的之外,失魂落魄的身軀越來越透明,好像融入這片白牆背景,人呀,眼神的光采一旦磨滅掉了就會孤孤單單地存在噢。”

美妙的言詞往往言不及義,我冷漠地看著她。

修女不以為意地微笑:“你的家人和朋友都很關心你,但,醫院只能治好身体,至於難過的心情則必需依靠自己才有辦法克服。”

“沒什麼需要克服的,我沒什麼難過。”

“那就好……”,她拍拍我的右手:“你只是想告訴你,若有什麼心事都可以和我分享,我很願意聆聽。”

“我可以在這裡抽菸嗎?”

“抽菸?”她稍稍驚愕地睜眼:“這裡是醫院呢!”

我就知道,你只會講一堆無關痛癢的空泛廢話,連這種小事情也辦不好,那你倒底坐在這裡幹嘛?

“問題是”,她故作神秘地微笑:“病房並非抽菸的好地方噢,如果你可以自己走下病床……,你知道嗎,病房窗口下有一片小花園,或許,你可以坐在那裡的椅子曬太陽,若是能在不影響到其他病人的前提下,這方面我倒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醫護人員可以贊成病人抽菸嗎?”

修女一臉詭譎笑意:“管它的,我又不是醫生,而且,生活怎麼可能死死板板,就主賜給我的權限而言,這裡算是我的地盤,抽菸既然不算戒律,所以這方面我願意給你一點點通融,但條件是你要快點康復。”

“神職人員可以和病人談交易嗎?”

“這怎麼會是交易”,她急忙搖搖手解釋:“我是在和你商量呀,……唉,你當然也可以選擇不抽菸,不曬太陽,而且日復一日地躺在床上唉聲嘆氣,但這一點也不有趣不是嗎,快點好起來吧。”

“好不了的。”

“什麼?為什麼好不了?”

“沒什麼。”

我注視著窗外,淺淺淡淡的藍天擁有少數的雲朵足跡,但那些泯滅掉的過去像是毫不足惜,誰會真正注意我的渺小心事,這個星球的人們只會默默低頭關心自己,和眼前這名陌生人多說並無裨益。

“如果你不相信希望,不相信一切”,她安靜地說:“整個人都會消沈衰弱下去,周圍的人所能幫你的極其有限。”

我放任自己再度走回瞳孔那條黑暗隧道,什麼也不願看見。

我莫名刨空的心房甚至沒有一點悲意,徒剩捉摸不定的心臟如花瓣凋蔽並飄滑往極黑暗的深處,迴廊裡輕蕩蕩地響起鬼魅跫音。

“就算你堅持站在原地,世界也不可能改變的,我想,這麼簡單的事情你一定明白。”

我稍稍回神,又信手伸取擱在床頭櫃的手表,那只手表的鏡面出現一道淺淺的裂紋,時間停止在十點廿五分。

“你是不是希望我向你懺悔,並走向光明的未來?”

“怎麼你這麼年輕卻講出如此老氣橫秋的話”,她失笑地看著我:“我可不鼓勵你找我懺悔,一天到晚懺悔就沒時間生活了,但,不論何時你都可以找我聊天,我們交個朋友吧。”

我沈默地抬頭,她的笑容極為誠懇。

此時有一名年輕的護士在門口張望,她輕輕敲門後,旋即匆匆忙忙地走向我的病床,她走到修女身旁。

“院長”,女護士焦急地說:“原來您在這裡巡視病房……,大家都在等你。”

“好,我知道了”,她笑容可掬地轉看著我:“那麼,你要好好保重,我要去開會了。”

修女將椅子放回原來的位置,注視著一臉木然的我並露出親切的笑容,隨即跟著護士離開。而我才恢復臥躺,閉上眼睛,又聽見一陣匆忙的腳步靠近,那名修女再度低聲喚我。

她悄悄地走到我的床畔。

“喂”,她突然緊張地在我耳邊低語:“你千萬別和醫生或護士說我允許你偷偷抽菸噢,不然我就慘了,明白嗎,我們是朋友。”

“我不明白”,我的嘴角掠過一閃即逝的笑容:“你完蛋了。”





※附圖:Roman Polanski《戰場琴人》電影海報(2002,波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