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7 23:47:17星巴客
第三章＜世界的風景13＞
大約是這樣子。
第一次睜開眼睛時，白茫茫的一片，但可以聽見嘈雜的聲音，像是出生，他們極為喜悅地呼喚我的名。
第二次睜開眼睛時，有很多人包圍著我，像是送葬，俱寂無聲的場面猶如一部默劇片上映。
第三次睜開眼睛時，我看見一張臉，白淨清晰的五官特寫，那位女孩子低頭皺眉盯著我，緊閉的嘴角似乎幾番猶豫。
“如果你要一直這樣子睡下去，神也救不了你”，她留意我的反應：“你大概知道怎麼回事了吧，……我只是路過噢，我今天只是路過順便上來看看。”
她的雙肘靠到床沿，臉龐的兩側垂放著流蘇般的髮絲，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運動T恤。她做作地嘆了一口氣。
“其實我真的很討厭你，之前還叫你去死了算了，但不關我的事，早知你會如此我就不會那麼說了，你真慘”，她搖搖頭：“你喜歡吃什麼東西？我下次再來時帶給你吃。”
她觀察著我的沈默。
“我真的很討厭醫院，這裡全是藥水味，但你居然你睡得這麼安穩舒服，你喜歡住醫院嗎？”她側臉鄙夷地問：“還是，你想不想喝咖啡？但醫生說你現在還不能進食，真可憐。”
她看我悶不作聲轉而斜睨著我，嘖嘖稱奇。
“睡了這麼久，這是你的習慣嗎？也不早點醒過來，害我等了半天，我有事情要問你，喂，我可不可以吃掉桌上的蘋果，我還沒吃中飯。”
寂靜半晌，空氣中全是她說話的回音。
“不回答嗎，那就是可以囉。”
她站起來床櫃旁的水果籃裡選了一顆蘋果，又走離我的視線，我聽見衛浴間的水龍頭流瀉自來水的聲音。走回原來位置，她翹腳坐在椅子上。
輕蔑地瞥我一眼。
她開始削蘋果，而像是時間過剩進行著特技表演，她用水果刀輕輕削下紅色的果皮時，以雕琢一項藝術品的精神，專注地將果皮削成一條自始而終的帶狀長線。
她叨著那一條細長果皮在我臉前晃來晃去。
“嘿，厲害吧！像你這麼粗心大意的人是辦不到的。我家經常都會買蘋果，所以我自小就練習這種功夫”，她遲疑一陣：“不過，也很難講，或許你也很擅長這種事情。”
她凝視我一陣，聳聳肩膀。
“居然不表示意見，嗯，你若是不會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人總會有些不懂的技術吧，不用介意”，她又略感疑惑：“咦，等等，你不會是根本看不起這種事情吧？你是不是不屑回答我，不然為什麼不吭聲？”
她突然以極快的速度將臉湊到我的眼前，像是要看我會不會嚇一跳，盯著我一陣，又縮回身体。
“太傲慢了，你的表情根本是說這種事無關緊要的意思，那麼，謝謝你的午餐了噢，其實我也請你吃過很多次飯，根本不必和你客氣，我最討厭惺惺作態了。”
她的左肘靠著床櫃並用掌心撐住側臉，一口一口用力地咬著蘋果，垂蕩擺晃下來的瀏海絲毫不掩她注視著我的眼神。
“萬一你真的忍不住想吃東西，我可以偷偷給你喝一點果汁，我不會和醫生講的”，她仍咬著蘋果：“這個蘋果真的難吃死了，既沒香氣也沒甜份，倒底是誰買的，真可惡，所以我就說我很討厭醫院吧，我下次再也不在醫院吃東西了。”
大既是為了避免滋生蚊蠅，她吃完蘋果後胡亂地從抽屜裡拿一張報紙並覆蓋住垃圾筒內的果皮，又去洗手，回到座位。
她把掎子拉向前，靠近我的臉坐下。
“喂，你打算什麼時候出院呀？”她瞪大著眼睛：“為了你，我看你的家人全累壞了，我剛才還看見你媽媽在哭噢，我叫他們先回家休息，他們晚點會再回來，怎麼，這樣子也無動於衷嗎？你是不是冷血動物呀！為什麼不多關心一下家人的感受？”
她端視了我一陣，又站起來走向窗口眺望。
“我早就知道了，原本你這種人就沒有感情，和你講道理一點意思也沒有，搞不好你還覺得我莫名其妙呢，是不是這樣子？”
她回頭看著我，漫不經心地倚靠著窗口。
“你睡著的時候雨就停了，怎麼樣，天氣還不錯噢，下次什麼時候大家再一起出去走走吧”，她用著商量語氣：“或許去看海也不錯，你可能需要曬曬太陽。”
我望向窗口，她的背景是一片晴天，天空帶著淺淺淡淡的藍色影子，不知何時，那些白色雲朵已如同浮雕具体，而不再是濃濃稠稠的灰色情調。
“其實我覺得你講錯了，我們第一次去看海，天氣很好，什麼我們每次見面都是雨天”，她不耐煩地抱怨：“我從沒見過有人像你這樣子，把一切過錯都歸咎給自己的名字，我以前怎麼都沒發現你這麼彆扭。”
斜照的陽光自窗口投射而入，透過她的身体，也投射到我面前的床邊，她的影子曲折地壓在白色床單之上，像壓到了我的腳，我感到輕描淡寫的重量。
“但你別誤會了，我這麼說並不代表什麼”，她自我嘲解：“你說我們是朋友，那就算朋友吧，反正你的專長就是自以為是，我一點也無所謂，我可沒有損失。”
相對的，逆光底下的她的略微陰暗，整個外形的輪廓猶如斷斷續續的虛線，而白色的光茫正在她的髮梢閃動。
“算了，不說這個了”，她略帶沈默：“……你一定很難過，我上次來時剛好遇見她爸爸媽媽來看你噢，誰都受不了這種事情的，不過他們沒有責怪你，只是，她媽媽一直在哭泣，真的很傷心。”
有些麻痺的感覺，我看著天花板，陽光提高了室內的溫度，空氣些微乾燥，藍色的晴空刮進了一陣微風。
“既然那麼難過，你怎麼不講話，我現在沒事可以聽你說故事打發時間”，她不以為然地看著我：“我說你呀，真糟糕！連哭也不會，你知道嗎，就連鱷魚也有眼淚噢，沒什麼好丟臉的。”
鱷魚……。
“當然，我也不是說哭的人就是鱷魚啦”，她宛若自言自言：“不過這樣子可能會心情舒服一點，你不是看過我哭過很多次了嗎，怎麼看了那麼多次還學不會，你真是個笨蛋。”
她緩慢地又坐回椅子。
“醫生說你恢復的極快，生命力很旺盛，後天就可以拔管了。”
她側著臉若有所思，突然又緊張地彈跳而起。
她把右手放在我的鼻孔位置，像是確認我是否為一名死者並開始仔細測量那淺淺的呼吸。她終於將手緩緩縮回。
“搞什麼東西呀！你不是還能呼吸嗎，醫生明明就說你沒事了，為什麼一句話都不說？”
“你不要嚇我了，這樣下去倒底跟個傻瓜有什麼兩樣！”
“不要一直不說話好嗎……”，她開始抽咽。
她把臉伏在棉被上，而那滑落臉龐的淚水浸溼了床單，我原本有些麻木的右手突然動彈不得。
“鱷魚的眼淚是假慈悲。”
“是這樣子的嗎？”她含淚詫異地抬頭：“咦，你怎麼突然會說話了。”
我面無表情看著她：“因為我快被你吵死了。”
※附圖：Anthony Minghella《英倫情人》電影海報（1996，英國）
第一次睜開眼睛時，白茫茫的一片，但可以聽見嘈雜的聲音，像是出生，他們極為喜悅地呼喚我的名。
第二次睜開眼睛時，有很多人包圍著我，像是送葬，俱寂無聲的場面猶如一部默劇片上映。
第三次睜開眼睛時，我看見一張臉，白淨清晰的五官特寫，那位女孩子低頭皺眉盯著我，緊閉的嘴角似乎幾番猶豫。
“如果你要一直這樣子睡下去，神也救不了你”，她留意我的反應：“你大概知道怎麼回事了吧，……我只是路過噢，我今天只是路過順便上來看看。”
她的雙肘靠到床沿，臉龐的兩側垂放著流蘇般的髮絲，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運動T恤。她做作地嘆了一口氣。
“其實我真的很討厭你，之前還叫你去死了算了，但不關我的事，早知你會如此我就不會那麼說了，你真慘”，她搖搖頭：“你喜歡吃什麼東西？我下次再來時帶給你吃。”
她觀察著我的沈默。
“我真的很討厭醫院，這裡全是藥水味，但你居然你睡得這麼安穩舒服，你喜歡住醫院嗎？”她側臉鄙夷地問：“還是，你想不想喝咖啡？但醫生說你現在還不能進食，真可憐。”
她看我悶不作聲轉而斜睨著我，嘖嘖稱奇。
“睡了這麼久，這是你的習慣嗎？也不早點醒過來，害我等了半天，我有事情要問你，喂，我可不可以吃掉桌上的蘋果，我還沒吃中飯。”
寂靜半晌，空氣中全是她說話的回音。
“不回答嗎，那就是可以囉。”
她站起來床櫃旁的水果籃裡選了一顆蘋果，又走離我的視線，我聽見衛浴間的水龍頭流瀉自來水的聲音。走回原來位置，她翹腳坐在椅子上。
輕蔑地瞥我一眼。
她開始削蘋果，而像是時間過剩進行著特技表演，她用水果刀輕輕削下紅色的果皮時，以雕琢一項藝術品的精神，專注地將果皮削成一條自始而終的帶狀長線。
她叨著那一條細長果皮在我臉前晃來晃去。
“嘿，厲害吧！像你這麼粗心大意的人是辦不到的。我家經常都會買蘋果，所以我自小就練習這種功夫”，她遲疑一陣：“不過，也很難講，或許你也很擅長這種事情。”
她凝視我一陣，聳聳肩膀。
“居然不表示意見，嗯，你若是不會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人總會有些不懂的技術吧，不用介意”，她又略感疑惑：“咦，等等，你不會是根本看不起這種事情吧？你是不是不屑回答我，不然為什麼不吭聲？”
她突然以極快的速度將臉湊到我的眼前，像是要看我會不會嚇一跳，盯著我一陣，又縮回身体。
“太傲慢了，你的表情根本是說這種事無關緊要的意思，那麼，謝謝你的午餐了噢，其實我也請你吃過很多次飯，根本不必和你客氣，我最討厭惺惺作態了。”
她的左肘靠著床櫃並用掌心撐住側臉，一口一口用力地咬著蘋果，垂蕩擺晃下來的瀏海絲毫不掩她注視著我的眼神。
“萬一你真的忍不住想吃東西，我可以偷偷給你喝一點果汁，我不會和醫生講的”，她仍咬著蘋果：“這個蘋果真的難吃死了，既沒香氣也沒甜份，倒底是誰買的，真可惡，所以我就說我很討厭醫院吧，我下次再也不在醫院吃東西了。”
大既是為了避免滋生蚊蠅，她吃完蘋果後胡亂地從抽屜裡拿一張報紙並覆蓋住垃圾筒內的果皮，又去洗手，回到座位。
她把掎子拉向前，靠近我的臉坐下。
“喂，你打算什麼時候出院呀？”她瞪大著眼睛：“為了你，我看你的家人全累壞了，我剛才還看見你媽媽在哭噢，我叫他們先回家休息，他們晚點會再回來，怎麼，這樣子也無動於衷嗎？你是不是冷血動物呀！為什麼不多關心一下家人的感受？”
她端視了我一陣，又站起來走向窗口眺望。
“我早就知道了，原本你這種人就沒有感情，和你講道理一點意思也沒有，搞不好你還覺得我莫名其妙呢，是不是這樣子？”
她回頭看著我，漫不經心地倚靠著窗口。
“你睡著的時候雨就停了，怎麼樣，天氣還不錯噢，下次什麼時候大家再一起出去走走吧”，她用著商量語氣：“或許去看海也不錯，你可能需要曬曬太陽。”
我望向窗口，她的背景是一片晴天，天空帶著淺淺淡淡的藍色影子，不知何時，那些白色雲朵已如同浮雕具体，而不再是濃濃稠稠的灰色情調。
“其實我覺得你講錯了，我們第一次去看海，天氣很好，什麼我們每次見面都是雨天”，她不耐煩地抱怨：“我從沒見過有人像你這樣子，把一切過錯都歸咎給自己的名字，我以前怎麼都沒發現你這麼彆扭。”
斜照的陽光自窗口投射而入，透過她的身体，也投射到我面前的床邊，她的影子曲折地壓在白色床單之上，像壓到了我的腳，我感到輕描淡寫的重量。
“但你別誤會了，我這麼說並不代表什麼”，她自我嘲解：“你說我們是朋友，那就算朋友吧，反正你的專長就是自以為是，我一點也無所謂，我可沒有損失。”
相對的，逆光底下的她的略微陰暗，整個外形的輪廓猶如斷斷續續的虛線，而白色的光茫正在她的髮梢閃動。
“算了，不說這個了”，她略帶沈默：“……你一定很難過，我上次來時剛好遇見她爸爸媽媽來看你噢，誰都受不了這種事情的，不過他們沒有責怪你，只是，她媽媽一直在哭泣，真的很傷心。”
有些麻痺的感覺，我看著天花板，陽光提高了室內的溫度，空氣些微乾燥，藍色的晴空刮進了一陣微風。
“既然那麼難過，你怎麼不講話，我現在沒事可以聽你說故事打發時間”，她不以為然地看著我：“我說你呀，真糟糕！連哭也不會，你知道嗎，就連鱷魚也有眼淚噢，沒什麼好丟臉的。”
鱷魚……。
“當然，我也不是說哭的人就是鱷魚啦”，她宛若自言自言：“不過這樣子可能會心情舒服一點，你不是看過我哭過很多次了嗎，怎麼看了那麼多次還學不會，你真是個笨蛋。”
她緩慢地又坐回椅子。
“醫生說你恢復的極快，生命力很旺盛，後天就可以拔管了。”
她側著臉若有所思，突然又緊張地彈跳而起。
她把右手放在我的鼻孔位置，像是確認我是否為一名死者並開始仔細測量那淺淺的呼吸。她終於將手緩緩縮回。
“搞什麼東西呀！你不是還能呼吸嗎，醫生明明就說你沒事了，為什麼一句話都不說？”
“你不要嚇我了，這樣下去倒底跟個傻瓜有什麼兩樣！”
“不要一直不說話好嗎……”，她開始抽咽。
她把臉伏在棉被上，而那滑落臉龐的淚水浸溼了床單，我原本有些麻木的右手突然動彈不得。
“鱷魚的眼淚是假慈悲。”
“是這樣子的嗎？”她含淚詫異地抬頭：“咦，你怎麼突然會說話了。”
我面無表情看著她：“因為我快被你吵死了。”
※附圖：Anthony Minghella《英倫情人》電影海報（1996，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