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7 23:45:14星巴客

第三章<世界的風景11>

太平山終年雲霧縹渺,高約二千公尺。

太平山的開發與日據時代殖民主義息息相關,早期,山區因瀰漫霧瘴並出沒凶悍的泰雅族原住民,統治者多僅止於遙遠山頭眺望並未真正深入山區,但1914年殖民地的管理政策轉為積極,基於經濟資源與社會治安雙重需要,森林內來了第一支探戡隊,1921年土場到天送埤的鐵道峻工,太平山林務由傳統的蛛網狀的纜線或木滑道步向更符合資本效益的量化開採,這條運送木材的軌道車一直忙碌到1979年,而1982年,國土資源的規劃政策再次轉向,目前太平山區的經營著重於遊憩觀光。

沙拉簡略說明這段歷史後轉趨安靜,沿著全程24.2公里的上山公路,汽車經過一處髮夾彎,我向左瞄了一眼,沙拉左側的窗口浮立一棵出類拔萃的參天巨木,它在這處山野生活了一千多年,並日以作夜凝望飄飛而來的雨水。

五點五十五分,天色迷離,但未竟全暗。

關於家園,同時讓我想起史麥塔納(Bedřich Smetana,1824-1884)的《我的祖國》,由長笛奏嗚到琤琮撥弦,由簡單而壯闊,浩浩蕩蕩的河川風光已茁壯匯合,灰暗的雲層下,佇立於伏拉塔瓦河畔的布拉格刮起風的交響,土地上的人民驅逐入侵者,並不斷以短暫的生命音符譜下波西米亞的恢宏詩章。

“阿雨,你為什麼喜歡我?”

“因為你總能說出我感興趣的事情”,我半晌又問:“那,你又為什麼喜歡我。”

“你佷任性……”,沙拉停頓後笑出聲音:“但你懂我的心事,你趕快畢業好不好。”

我的右手探出窗外感受寒風,凍紅的手掌一陣刺痛的快意。

俯衝,疾馳於一片溼漉漉的黑暗公路,天空一直飄著毛毛雨,我們隨著不斷晃動的雨刷眨著眼瞼,注視著極限的山野,玻璃窗外似乎迎來絲絲柳絮並化為淺淺潮溼,我瞇起眼睛。

“那是不是雪?”

“是雨。”

“不是雪嗎……?”

沙拉突然驚叫一聲:“是雪。”

六點十分,汽車衝入了白茫茫的世界,雪更大了,原本的絲絲柳絮已轉為一片片的輕盈棉花。

在暈黃的霧燈前導下,或許是雪光返照,灰暗的天空底,路面的樹木模糊可識,我看見森林群樹的枝椏葉叢有一層積雪,而公路兩側的野草覆蓋於冰霜之下淺眠,六點廿分,我們在廿公里處的迴彎停車。

我在崖邊觀望,原來零度的風景線上並不是那麼寒冷,楞自出神之際,背部已被雪團打中。

“你和我出來卻在發呆”,她笑吟吟地說:“這會不會太失禮了?”

我不禁露出喜悅的笑容,從天而降的紛紛霰雪落在沙拉的頭髮和肩膀,汽車的遠光燈投射往她細瘦的身軀,她撥拭去眉毛的雪跡並露出頑皮的笑臉,那片旋轉光茫的雪地彷彿是她緩緩伸開的透明翅膀。

她從雪地中站起,左手拿著雪團,又向我招手。

“你過來”,她雀躍不已:“渴不渴,你快過來吃冰。”

我走到沙拉的身邊。她恢復安靜,繼而恬美地望著我,像是臨時起意,突然戲謔地將掌內的整把白雪塗向我的臉龐。

“你真笨”,我拂去臉上冷意:“我剛才就說是雪吧。”

“我是在說旁邊的你呀”,沙拉笑呵呵回答:“你是雨嘛”

“那,現在怎麼辦,看到雪了,要回頭了嗎?”

“直接上到山頂吧。”

不論心靈或生活都必需脫離桎梏,那股極深的慾念讓我們急於為被夢魘縛捆的願望鬆綁,續續飛翔,尋找曲折幽暗的迴廊出口。

一路上山全無會車,原來真的只有我們二個人,好像這場雪是為我們而落,山頂廣場小小碑塔上的溫度計標註零度的紀念,我們猶如節令的慶典狂歡旋繞一圈,時間到了六點卅五。

將汽車停妥,走入旅客休憩的建築。

我們坐在屋簷下的台階,望往白茫茫的天空,寒冷的氣溫讓我們靠得更近,並不需要言語,我和沙拉默默喝著熱咖啡,看著雪世界,看著廣闊的黑夜,白與黑互相交侵的顏色飄往我們的眼睛。

直到眼睛昇起寒意。

“雪勢是不是變大了?”

“車頂的積雪大約五公分……。”

她又不安地盯著我,因為擔心落雪更大阻礙了下山的公路,我們迅捷地拍掉一身雪花,七點十分,離開山頂。

車子駛出了八百公尺,我們這才發現來時的輪胎痕跡已全部泯滅,落雪的重量積成地上冰霜,汽車時而打滑,我擔心地望著計速錶,那支抖動的指針攀昇到時速六十公里的刻度,……但車速幾乎凝滯。

像是被彎彎扭扭的胎痕拉扯住的車子在雪地失去動力,沙拉緊踩油門,我聽見了引擎急速運轉的咆哮,但四個輪胎只是原地空轉,我們反覆嚐試仍無法向前,冷氣孔內飄入了煞車皮磨擦的焦味。

“怎麼辦,車子不動”,她極度憂鬱:“我們被困住了。”

“再試看看。”

“我們會不會凍死在這裡?”,她突然惶惑急促地說:“你會不會怪我?”

“別胡說八道了,怎麼可能”,我搖搖頭:“關柵的時間一到,山下的管理員會先行巡山或對安全單位通報,沒事的。”

“我不要”,她哭喪著臉:“算了,我們在這裡住一晚吧。”

沙拉又努力試了幾次,但同樣無法倒車,現在進退兩難了。

我看著飛雪估算剛才行駛的距離,其實,回到山頂的路程並不遠,但我和沙拉今天都沒有攜帶傘具,若要強行穿越這種雪勢走回山頂的建築物又沒把握,我一時默然。

我們現在只能在強自安慰彼此了。

擋風玻璃上的雨刷不斷撥開蕭蕭而落的白雪,那撥拂寂靜的雪聲化為格外不安的心弦,這是我們這輩子都未曾遭遇過的狀況,我們不確定待在雪地的車內倒底會發生什麼事。

七點廿五分,雪地,巨大安靜。

我隨手緩緩翻動唱盤,希望藉由音樂消除緊張,抿著嘴角的沙拉一直愁眉不展,直到車內的喇叭響起老鷹合唱團《加州旅館》的吉他聲,她才抬頭。

“你倒底什麼時候才要做菜給我吃?”

“這次回去就做給你吃好不好。”

“真的,你別忘了約定。”

“知道了,不會騙你的”,我苦笑:“你坐在車上不要下來。”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想這種事。

沙拉坐在駕駛座上,她傾身向前瞪大眼緊盯著擋風玻璃之外,我在前方以腳代剷,為輪胎可能前進的路徑勉強除雪,直待二條約三公尺長的窄道出現,又將山壁邊挖掘的細碎土石投置於後車輪兩側。

回到車內,她趕快為我拂拭頭髮、眉毛和肩膀一身披覆的白色冰雪。

即使氣溫零度,我全身上下仍然汗水淋漓,凍紅的雙手微腫刺痛。

我氣喘不已:“再試看看吧。”

或許是運氣,車子終於彆扭地開始走動,不知道為什麼,剛才僅僅廿分鐘的中輟好像過了二個小時之久,雪勢變小,我卻瀕臨虛脫。

這輛落荒而逃的汽車回到廿公里處,我們望著只剩少許雪跡的潮溼地面而終於安心,沙拉和我不禁相顧莞爾,最後捧腹大笑,我們一時膽量大增,又在路邊停車並決定堆完雪人才離開。

“這裡的雪融化了,積雪不夠。”

天空飄浮著毛毛細雨,我望著山上的路。

沙拉看著我:“我們上去找雪多一點的地方吧。”

“會不會有危險……”,我心有餘悸。

“現在下雨了,雪正在融解”,她沈思般說:“不如這樣子吧,只要汽車稍微打滑就停駛,我們看情形判斷。”

於是身心俱疲的二人重新帶著亢奮的情緒上行,不過,這次我和沙拉都極注意路況,漆黑的山間積雪融為濘水的速度極快,沿著剛才下山的胎痕,汽車居然回到了原先困住我們的地方,原來,即使我們剛才就地等待也能平安下山吧。

這裡的公路上除了我們剛才凌亂雜杳的幾道胎痕外仍保持五公分的積雪厚度,我們嬉戲般將雪人堆高到腰部高度,終因手部的刺痛而停止,我甩動雙手時看了手表一眼,八點十分。

茫茫山野飄著淡淡雨雪。

像是受到獨立於雪地景象的催眠,沙拉在無意識的狀態下走到崖邊,她回頭後閉眼,高舉著雙手對著天空呼吸。

“空氣中全是雨的味道。”

而我,凝視著她的臉和微張唇角的白霧熱氣,直到她睜眼。

她一直怔忡地望著我。

“我們合影留念吧。”

“合影留念?”

“你不是想要拍一張合照嗎”,她指著遠方:“就想像那裡有一名攝影師吧,我們站在一起對著鏡頭微笑。”

“不要”,我不屑地踼散積雪:“這樣子太像傻瓜了。”

“快點”,沙拉笑著招手:“聽話,你快點過來,就當作練習。”

我無可奈何地緩緩走去。

此時,我才注意,或許是因為長途奔波和寒冷緊張的結果,沙拉已耗去太多体力,在遠光燈的投射下,她的全身雖然洋溢著幸福的光彩,但微微冷顫的臉龐已失去瑰麗血色,更加蒼白。

以黑夜為背景,崖邊的白色雪線上有二個渺小人影,沙拉微側著身体依靠我,她的右手伸繞過我的背後與我的右手緊握,當她微笑抬眼看我的時候,我卻彆扭地斜睨遠方。

啪嚓,她不小心踏斷落地的枝椏。

空曠宇宙有一陣迴音駐留,八點十五分。





※附圖:李載漢《我腦海中的橡皮擦》電影海報(2004,韓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