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7 23:44:14星巴客

第三章<世界的風景10>

擋風玻璃前的一幕。

從遙遠的據點眺望群山,一條蜿蜒細長的公路攀繞山腰並隱幻於聳立的杉木森林,待會,我們的汽車將如螞蟻緩緩爬行於曲折的黑線,順著貝殼的螺紋拉長弦外之音的身影,縱馳,前往世界的風景。

今天我和沙拉約好了到山上看雪。

我們事前大約已預測雪景出現的時機,大抵海平面每上昇一百公尺氣溫即會降低攝氐零點六度,早上城裡攝氐八度,若加上白天氣溫略微回昇的誤差值,山勢高約一千五百公尺處就有可能落雪。

當然,除了這個條件外,還要加上溼度。

今天有下雨,沒問題。

天光已經旋淡,我們拉開舞台低垂的灰色簾幕,長途而來的行程留下了迤邐的胎痕,再次衝刺前的小憩,我和沙拉坐在方形盒子般的車內,收錄心聲。

“現在,請容我先為我們的阿雨先生獻唱一首歌。”

我看得出來今天沙拉極為開心,她的右手指尖壓下唱盤按鍵,調高音響,左側傳來《My Funny Valentine》的幽暗歌聲。

雨刷瞼不斷地撥拂模糊,隱幻的光線中飄飛著冷漠,以淡淡憂鬱的鋼琴鍵盤舖底前導,緩慢的小號類似抬頭思念般,她若有似無地低吟。

My funny Valentine, sweet comic Valentine,
you make me smile with my heart
Your looks are laughable, unphotographable,
yet you’re my favourite work of art……

我以前聽過《My Funny Valentine》,那是查特.貝克(Chet Baker)慵懶朦朧的呢喃,我初次聆聽時只覺得周遭籠罩於溫暖氛圍,雖然略帶點藍調的悲傷,但全曲仍流露出重回往日時光的企盼,戀戀不捨的浪漫情調讓投射在身上的燈光格外柔美。

她笑瞇了眼:“好聽嗎?”

“好聽”,我點點頭:“你的歌聲帶有豐富的表情,謝謝你。”

她稍稍褪去笑容:“真的好聽嗎?你的表情怪里怪氣的,好像頗不以為然。”

“真的很好聽”,我露出笑臉:“你少疑神疑鬼了。”

怎麼搞的,沙拉的吟唱充滿了疏離感,若不是很低沈就是在某些轉折處極其尖銳高亢,她的歌聲固然顯現了獨特的凄美氣質,但卻又像暗自感傷地擁抱著冰冷雨水。那種剝離的感覺就如面對著遠行消逝的背影,佇立雨中的人們朝黑暗的天空抛出一枝枝鮮花,我凝視著森林公路的飄零樹葉,滿地失落。

沙拉注視我片刻,我又點頭加強她的信心,她終於笑容滿臉。

上溯蘭陽溪,天際的蒼鷹已習慣成為我們的指引,牠舉高羽翼,而我們,讓瞳孔集中精神,逐漸縮小與目標的距離。

蘭陽溪源自海拔3536公尺的南湖大山北麓,春之初,兩側山縫中的溪谷濛翳著一層霧水,像是黑白的電影畫面,枯水期的溪底滿滿野生的菅芒,那無數枝草桿正為這輛汽車的旅程振筆疾書。

直抵太平山,五點廿分。

我打開車門後,又訕訕地從入山管理站走回。

“管理員說四點半才剛落下大雪”,我沮喪無比:“但,真糟,因為時間太晚了,他準備關柵,況且車子沒有雪鏈,他不准我們上去。”

“傻瓜”,沙拉緊張地說:“我們是機動性出門來看雪的呀,誰會去準備什麼雪鏈,他不讓我們上去就不上去了嗎?我和他交涉看看。”

沙拉打開車門後,像是為了博取對方的好感而改變一張臉,露出職業性笑容。

她不急不徐地走向管理站,彎身靠著窗枱並探頭和管理員商量,但管理員只是不斷地搖頭,他說明上山的公路已經積雪,汽車的輪胎若沒有綁上雪鏈極易打滑,再加上某些地方發生崩塌,此刻上山不僅勉強也極危險。

沙拉不耐煩而站直身子,雙手插腰。

“哎唷,先生”,她甜美地輕啐抱怨:“我們上山是為了拿生命開玩笑嗎?我都解釋半天了,我們只要看到雪就會立刻回頭的嘛,天快黑了,老待在上面倒底有什麼好看的。”

管理員面對著她的笑臉居然猶豫了起來,沙拉接著又百般苦求,他終於點頭。

“那麼,九點前務必下山,請不要為我製造不必要的麻煩。”

“沒問題,我們看到雪就下來”,沙拉笑了:“謝謝你。”

“你們的運氣不錯”,他也笑著說:“剛剛落下大雪後就沒人上山了噢,你們是今天唯一看得到雪景的客人。”

我和沙拉睜大眼睛互看了一眼,忍不住默笑,太好了。

隨著垂臂式柵欄昇起,沙拉緊踏油門,一方面我們急著追逐時間,但更大的成份是深怕管理員後悔。

公路側邊的山壁雜生了許多粗幹的筆筒蛇蕨,這是野櫻盛開淡紅花朵的季節,而那片山槭已掛滿毛絨絨的褐果,絕佳景色,我們留意到染黃葉子的楓樹隨風對著我們搖晃,沙拉看了我一眼。

“我想摘幾片楓葉當作紀念。”

我也下車站到崖邊,看看手表,五點四十五分,又遙望遠方,天色好像不是那麼暗,這個時間城市已經入夜了吧。

鉛灰色的雲朵簇擁成一塊懸浮的頁岩,猶如壯闊穹蒼的拱頂,希臘神話裡的圓形石柱羅列,玻璃窗上浮雕了我的臉。沿著青色山脈攀爬的公路豎立一根一根的電線桿,他們用細瘦的身軀支撐著變幻莫測的天空。

若朝縱谷俯瞰,山縫的低處昇起了一股一股筆直的柱狀白霧,那些埋藏地底的温泉熱氣在空氣中擴散,然後飄忽於森林稜線。

這片雲霧之海看起來很沈重,也很虛無。

“對了,先上車”,她笑看著我:“情人節剛過,但這不重要,你知道我是不過這種節日的,但,說不定你會介意吧,我可不能不重視你的感受……,我準備了一份禮物送你。”

沙拉關上車,她側身自車後座拿了一件牛皮紙包裹的的長方形扁平硬盒。

“你打開看看,希望你喜歡。”

“謝謝”,我高興地回答。

我打開紙盒後不禁微微一楞。

沙拉傾身靠近說明:“你知道夏卡爾嗎?這幅複製作品的名稱叫做《夏卡爾的自畫像》。”

我抬眼看著她,那間咖啡館叫《戀人與花》,也是夏卡爾……。

對夏卡爾而言,現實世界是沒什麼好說的,只有忠實地描繪內心的感受才能寫實地完成人生的真正風景,與其說他在線條或色彩運用的傑出表現,他更重視的是情感的傳達;那些源於故鄉的美好記憶,對妻子的眷戀,或生活中的細小事物都觸動了夏卡爾纖細敏感的神經,當他提筆前凝視著這一切,畫布就感染了詩與夢幻的氣質。

每當人們凝視那一幅幅夢境的裝飾拼貼,他們就走進了純真童話,並發現這個虛偽醜陋的世界到處都是流亡的心靈。

“沒想到你對夏卡爾這麼瞭解”,她笑著點頭:“你喜歡這幅畫嗎?”

“我很喜歡夏卡爾”,我撫摸畫面:“但為什麼是這幅作品?”

“為什麼?因為畫裡的人物看起來很有個性,很適合你噢。”

“但是我比較喜歡與戀人相關的主題”

我抬頭微笑,沙拉錯愕地望著我一會。

“是嗎?會不會太庸俗了,別誤會,我不是說你庸俗,只是我不喜歡這樣。”

“但這不是情人節的禮物嗎?”我忍不住說:“這幅作品只有一個男人,他看起來很孤單。”

“嘎,是這樣子嗎?”沙拉微張著嘴:“……我沒想那麼多。”

“沒關係的”,我又笑看著她:“我還是很喜歡這幅作品。”

“我沒有注意這種小地方”,沙拉不安地凝視我:“情人節的禮物具有象徵的意義,我太粗心了……,抱歉。”

“不是的,沒關係”,我搖搖頭:“我們下次可以合拍一張相片嗎?”

那時車窗剛好襲入一陣微風,沙拉臉頰側邊的頭髮絲絲拂向我,像是飄逸地佇立高台,她眨著眼睛燦然一笑。

“樂意之至。”






※附圖:Marc Chagall《夏卡爾自畫像》油畫(1914,俄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