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7 23:40:33星巴客

第三章<世界的風景6>

明輕蔑地瞥我一眼。

她點頭強調:“我看呀,我們現在恐怕連朋友都稱不上,我們只是同學,嗯,對,是同學。而今天,我剛好沒事幹又心情不錯才會答應和你出來閒逛,你以為你是誰呀!我為什麼會誤會你想追求我。”

“那麼,抱歉”,我稍稍抬眼:“我說錯話了。”

“真是搞不清楚狀況”,她看往窗外並喃喃抱怨。

下了公車。

單單純純地走過狹窄老街,穿越二排建築光影,懷舊的明暗就像是一間電影院,我想念著無拘無束的自由,沒有煩腦,我踏著疏懶習慣的追憶節奏,心情不好就會四處走走。

沿著長長的堤岸漫遊,我跳上防波堤的水泥短牆,不斷地向前走去,除了一枝孤單的公車站牌,右邊蜿蜒的公路只有少數馳去的小汽車,我偶爾展開雙手保持身軀的平衡,看往左側,那幅湛青的潮水極其深沈。

走回碼頭,渡船口的旅客稀稀落落,原本在青色水面搖搖擺擺的小型渡輪靠岸。

我步下石階,走向船。

這艘裝置柴油引擎的小渡輪約可搭乘卅人,它主要的任務在於為往來淡水和八里兩岸的人們提供接泊服務,過渡的當地人往往會將腳踏車或摩托車停放甲板,待船上的乘客依序而下,等船者陸續聚攏排隊,工作人員撕掉船票截角。

我伸手取回,並緊握這張紀念性的票根。

原本,我和明在車上時無所不談,所以沒有發現彼此的臉龐極為貼近,但此刻,也許是我剛才的突兀辯解,也或許是我和她在船艙併坐才發覺相鄰的陌生,明突然變得腼腆沈默。

我開始注意到明有一些習慣動作,每當她不知道要講些什麼話時就會將臉孔看往窗口,河風吹拂她的頭髮,我第一次感覺洗髮精的味道清新。

陰天。

天空旋轉著柔淡的灰色光線,濃厚的雲層壓低了視野,對岸小鎮佇立的一排商店看起來格外低矮,我毫無隱藏地曝露於壞天氣底吸呼,我想起我又忘記帶傘,如果下雨,這次肯定全身溼透,真糟……,我想到明借給我的那枝藍色雨傘,我還沒有還她。

我應該主動找她說話才對。

“胡扯”,明生氣地回頭:“我為什麼會尷尬,說錯話的又不是我。”

“那你為什麼那麼安靜。”

“你就是喜歡自做聰明”,她不自在地回答:“我是在欣賞夏日的河景,……很奇怪,空氣好像很透明,那些光捉摸不定。”

我同樣望往她髮側的窗口,明亮的夏天。

在秀拉(Seurat Georges,1859-1891)《大碗島的假日午后》那幅畫裡,於河邊散步或慵懶坐在草地的男女都只是簡單的剪影,表情也不清楚,只有那片光才是主角,他們絡繹不絕地排成縱隊並在出遊淑女的傘上淋漓盡至地活蹦亂跳,而背景裡的森林樹木,正大規模進行光合作用,不斷地生長。

我也希望運用細緻的心思筆觸點描光粉,但,與其說是摹擬還不如說是學習光的本質,我想讓內心攤開成一條不起波瀾的水面畫布,讓無所不在的微小色點逐漸地構成一幅寧靜的作品……。

我微笑並從自言自語回神,明不知何時開始盯著我,她看著我時就像一名小孩子單純,目不轉睛,時而表示首肯,她聽得極為專心。

當明注意到我在觀察她的表情,一時訕訕。

“好吧”,她倔強地扁嘴:“勉強同意,算你有一點小聰明。”

從窗邊側首,我像是凝視著秀拉的叧一幅畫作《觀看塞納河》,藉由距離和不同的角度,那些不同色彩的光點快速組合成全新的模樣,並為我主觀的視覺留下無法抺滅的印象。

灰濛濛的春日同樣有光呢,而底下的人們只是忙碌和平地工作,他們似乎訴說著生活為什麼非得波瀾壯闊?

船舶更靠近起伏的青色山巒,到處都是象徵性的造型。

“在這種光線下”,明斜睨著我:“這些山又是怎麼樣?”

站在世界的天空底,人生的視野其實如同詩歌風格,或者遼闊或者優雅。那些山只是一隻頑固的甲蟲駄著雲走,牠已為亘古以來的扛揹而幾近脫力,我輕輕喘了一口氣,恍惚地望往谷口吐冒的淡薄暮霧,儘管如此,那逸出硬殼的白色靈魂仍時而抹拭綠油油的生命光輝。

夏日黃昏,微熱。

明默默地遞給我一張紙巾,她拭去額頭的汗漬後又瞇起眼睛,彷彿自行感受著隱約可聞的蟬鳴與視覺的關係。

其實,那陣可悲的叫聲只是詮釋一幕幕的換季。

群山的顏色在雨中不斷溶解,粗壯樹木的葉綠素已自指梢潺滴而下,即使縫合了十指的縫隙也不可能疏而不漏,我對於消逝的一切並無眷戀挽留之意,因為那些細小涓流已匯聚為叧一條藏青色的長河,不過就是時間的遞邅,這就是自然,原本不應有多愁善感的淚水。

這裡是淡水河,風裡並不帶有鹽的鹹味。

只是,我仍掛念,不知道明現在好不好。

我下岸,在販售亭買了一張回程票,繼續隨著渡船擺盪思緒。

海口的東北季風尖銳刺骨,絲絲冷風針貶著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算了,異常清醒也不錯,我倚靠船側的欄杆,灰灰的雲朵下,船尾翻動幡然的小小旗誌異常鮮明。

……1626年,海峽潮水駛來了西班牙戰艦,他們在淡水靠岸並從歐洲帶來了一些舶來品,我鄙夷那艘船上的殖民主義,但不討厭咖啡,望往舊日,我故意脫離慘不忍睹的路線,彷彿看到更遠。

如果沒有《香草花園》,不,或許是在明的宿舍,我對咖啡味道的体驗大概也不真切,但真的詳究,又可以推波助瀾到更遠……。

我站在渡輪客艙外的甲板,船舷的兩側繫排一個個黑色的輪胎,它的船尾牽拉著一條長長的白色泡沫,而,這艘船原本就只是紙箏飛翔於天空的倒影,我模模糊糊向前,但這艘客輪並未驅策疾馳,它運轉噗噗噗噗聲的馬達只是緩慢地將我送回原點。

又下雨了,春雨不只冰冷,也逐漸變大。

雨點飄落河面的聲音淅淅瀝瀝,我伸出右掌。

過了這麼多天了,明應該停止哭泣了吧。

當我從船板跳上岸邊時,長條河堤的路燈已然整排點亮,一株株橘色的雛菊花朵綴飾著水淋淋街景,所有商店林立的微明燈火都是受潮的色彩,空氣中沒有飄浮的香氣。

這裡有一條長河,它帶走所有顏色的繪染。

我的腦海始終盤旋著德利貝(Leo Delibes,1836-1891)《花之二重唱》的旋律,試著將拔地而起的憂傷撫慰為一片詳和平靜。

或許沒什麼道理,這根本只是人生樂章裡平凡無奇的情節,隨著即興的動機我在玻璃上呵了一口氣,並以右手食指尖在《戀人與花》咖啡店的落地玻璃窗外寫下一行朦朧的名字,接著轉身望往那幅垂下黑色鵝絨布的天幕。

春天來了,但除了戀人與花,這裡的氣氛並無繽紛色彩,我所凝視的街道就像一張黑與白的老相片。

推開咖啡店的大門,我抿著嘴,選擇憑弔過往最好的座位。

“阿雨。”

我回頭,不禁大吃一驚。

是唐在叫我,她和明坐在叧一側角落的落地窗邊。






※附圖:郭在容《不可不信緣》電影海報(2003,韓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