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7 23:12:43星巴客
第二章＜雲雀低飛１＞
離開學校後，我在搭往回家的公車站牌邊站了一會。
右肩側背的的深藍色書包裝著不快樂。
遠離了無憂無慮的童年，那時公車站牌比較接近棒棒糖的形狀。
我想回家。
原本可以簡單推開滑窗並倚靠在窗沿吹拂微風的座位因為空氣污染而變為密閉的冷氣車廂，為了防止日曬與能源浪費，嵌於窗框的玻璃也由透明而換為深褐色的面貌，一切如此妥當，我只要安安靜靜地坐著即可，這面固定式車窗失去了手動的可能，所有與速度競逐的汽車跑不出這座城市。
城市已然降下冷卻溫度的夜晚，天空只僅灰厚的餘燼，秋天過完了。
才六點，街道就暗了下來。
在無限的時間裡，我卻不知道幹些什麼才好。
我開始沿著人行道漫無目的地遊走，不像行軍而更類似遠足，抬眼所見的車潮喧囂投射出一道道近光燈，才傍晚我就熄燈號，一束束拋擲而來的白花彷彿前來為黯淡的人生憑弔。
我剛進大學時曾計畫練習與周遭打成熱鬧的一片，試著改變冷淡的氣氛，但，真的沒辦法，到頭來我還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踽踽走在街道的感覺就如獨舞，大家的節奏不同。
往城市南區移動，下班了。
無數陌生的臉孔從一株株筆直的行道樹下走過，又在混亂打結的十字路口駐足。
常態的憂鬱，遠方高聳商業建築上的閃爍著霓虹冷光，除了交通的噪音，人們鴉雀無聲地站在紅燈前。或許大家想著更便捷的運輸吧。很多外國引進的勞工正日以續夜地於地下開挖捷運幹線，他們想像全新的縱貫軌道會分隔兩地的空間迅速串連，但，……像是打包的行李，人們白天送出門的一箱箱心事，到了傍晚又被退件，一箱箱回到家裡的心事仍等待自己重新拆封撫拭。
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才能解決。
沒什麼好抱怨的，即使街道兩側的成排商店綻露五顏六色的光輝，而安全島上的水銀燈散發白茫茫的光線，無論什麼色彩都能安然存在。
《黑鍵練習曲》的輕淡旋律悠然地攀昇，綠燈後我緩慢地在人潮推擠中走過斑馬線的間格，猶如踏著蕭邦的黑色琴鍵而獨奏。
無所謂是否四手聯彈。
所謂的孤獨一定都是妄想吧，在逐步成行的人生裡，現在的空氣很乾燥，輕描淡寫的影子拉得更長了。
我走入了窄巷。
地下室底有一間傳統書店，我注視著樓梯間所貼滿的各式影印宣傳品和籍籍無名的樂團的表演傳單，Ａ4大小規格的紙張寫滿了這城市不為人知的地點正蘊釀著秘密行動，浮貼的傳單就像一扇願望的窗口，沒人願意沒沒無聞，所有的人都等著交換心聲。
好像穿透了一面牆而進入書店的大門，這裡是一個全然抽象的世界，那名坐在櫃枱的守門員出神地望著前方，大概是無足輕重吧，他完全視若未睹地讓我走過，時光還原為塵，這個乏人問津的國度只有蒼白的日光燈仍在靜靜地呼吸。
我不急不徐地瀏覽琳瑯滿目的書本，隨手掂掂各冊詩集的重量。
每一頁飄逸雋永的詩句宛若緩緩滑進世紀末的書籤，沈寂而優美感，就像重登石階之上的榮光祭壇，我默誦，並喚醒古老詩句已泛起千錘百錬的輝煌。
我怎麼可能會沒有朋友呢。我最喜歡交朋友了。
我遇見了在海灘散步的蒙塔萊（Eugenio Montale，1896－1981），冬日鉛灰色的雲極其沈重，天際與大海間僅存寒風拂掠的狹窄空隙，他瞇著眼睛欣賞舖散於沙浪間的烏賊骨，又看了我一眼。
──學習撲火的飛蛾，向光，柔軟的身体需在遠征之途保持硬朗。
我也遇見了里爾克（Reiner Maria Rilke，1875－1925），美侖美奐的黃昏，正當神秘與理性的對稱並存，他無比陶醉地坐在樺樹下望往地平線初昇的星辰與無垠旋轉的宇宙。
──你如一棵樹悠然飄昇於天空，並具有望得更遠的瞳孔。
快迅揉入視覺的一切恍若綻放著乳白色薔薇的遼闊山野，一枝細長的蘆葦於巒頂搖曳撥拂，而振筆疾書背後的浮游晚霞已有成群雲雀竄入深秋，我楞楞地望著這些迷離音符，如夜虛無膨漲的渺茫大夢終於化為廣漠的森林景深，淋漓盡致的暴雨射下一枝枝飛箭，我在這趟冒險的旅途中聽見刺鳥人趕路的快樂歌聲。
書店喇叭音箱裡傳來莫札特（Mozart Wohnhaus，1756－1791）《魔笛》高潮迭起的音樂，並驚醒我對飛翔的沈思。
我闔上書本，收斂冥想的雙翼，回到現實。
走上樓梯，隨著內心的高低起伏，信步走入地下道後又回到地面。
如符腦海的情節而穿梭於林立的建築間，騎樓底大都是服飾店，唱片行，平價咖啡館，更前方還有電影院，即使也可以看見人們坐在路聊天。
簡單而快樂，這裡的人們慾望很淺。
九點，深入小巷，我坐在邊攤圓形板凳上並對著老闆叫了一碗陽春麵，這個臨時擺設的攤車頂棚掛著克難式罩燈，旁邊放置瓦斯桶，揮汗如雨的老間極為忙碌地用著熟練的謀生技巧招呼客人。
“你一看就是很愛唸書的樣子，我兒子就不行噢。”
我猶持筷，但從那碗湯麵詫異不安地抬眼。
她望著我微笑，並在我面前奉上一盤小菜。
“這盤請你，不要錢。”
簡單而快樂，大約就是這樣子的心情吧。
我笑了出來。
用完餐，和老闆拘謹地說再見。
我恢復体力繼續遠足。
大概是意外的好事讓我放鬆吧，或許也該試試直覺式的生活態度吧，我的思考不再嚴謹，踏上以美國羅斯福總統（Franklin D. Roosevelt）為名的筆直大道後，我反而開始胡思亂想。
其實這名總統患有小兒麻痺，平時出入都以輪椅代步，但這裡的人覺得他在二次大戰中很有貢獻，所以用開闊的道路紀念他。
但我還是覺得1902年的同名美國總統羅斯福（Theodor Roosevelt）的故事比較有趣，這位坐在賓夕法尼亞大街1600號辦公的總統小名泰迪（Teddy），某次他去密西西比河附近狩獵時一無所獲，軍官們為了取悅他便將一隻無辜的小熊綁在樹上等他獵殺，於心不忍的羅斯福在拒絕時說了一句名言：這不是一場不公平的競爭；同年的十一月十六日貝里曼將這件事以漫畫表現在報紙，旋即造成舉國熱愛小黑熊的風潮，這是後來泰迪熊（Teddy Bear）的由來。
我之所以努力拼湊這個故事情節的過程只為了打發時間，每當我回憶一個故事時間便過得飛快，不知不覺我已走到羅斯福路底了，走過前方那條三百公尺的水泥橋就離開這座城市了。
我的家就在彼端。
小時候我經常和同伴在橋下的景美溪畔閒逛。
雜草叢生，我們在草地上打滾時衣服會沾滿含羞草和鬼針草的種籽，有一天我和朋友看見一棵樹上吊著一隻死貓，在朋友不斷慫恿下，我用著一條枯枝碰觸牠的死亡的身体，待嗞嗞作響的蒼蠅飛起，我們立刻嚇得一哄而散。
其實我蠻膽小的，但過去一直沒什麼煩惱。
我也經常坐在溪邊的橋墩上釣魚，用著一支簡單的竹製釣竿勾著蚯蚓，安逸地釣著游動於垃圾和白色保麗龍底的吳郭魚。
驟下西北雨的炎熱夏天，原本堤岸邊那片裸露而出的大小石頭很快地被洪水淹沒，而緊接濁流逝去後的一二天，午后常有拾荒老人出現，他蹲在橋底焚燒著塑膠包裹的銅線，濃濃的黑煙在空氣中散發惡臭。
摀住鼻子，我和同伴三三兩兩坐在石頭上望著他，當時橋下飛舞的雨燕正用平衡滑翔的尾巴來回於半空剪裁著我的童年。
到家時已快十點半了，家人已安靜地入睡。
疲倦的我只想以最快速的動作沖澡並直接上床睡覺，今天不再適合動腦。
打開臥室桌燈，我坐在床邊喘氣時看著堆滿書本的桌角，又稍稍瞇眼。
──夏小姐請你回電。
那是一則簡單留言。
※附圖：大友克洋《蒸氣男孩》電影海報（2005，日本）
右肩側背的的深藍色書包裝著不快樂。
遠離了無憂無慮的童年，那時公車站牌比較接近棒棒糖的形狀。
我想回家。
原本可以簡單推開滑窗並倚靠在窗沿吹拂微風的座位因為空氣污染而變為密閉的冷氣車廂，為了防止日曬與能源浪費，嵌於窗框的玻璃也由透明而換為深褐色的面貌，一切如此妥當，我只要安安靜靜地坐著即可，這面固定式車窗失去了手動的可能，所有與速度競逐的汽車跑不出這座城市。
城市已然降下冷卻溫度的夜晚，天空只僅灰厚的餘燼，秋天過完了。
才六點，街道就暗了下來。
在無限的時間裡，我卻不知道幹些什麼才好。
我開始沿著人行道漫無目的地遊走，不像行軍而更類似遠足，抬眼所見的車潮喧囂投射出一道道近光燈，才傍晚我就熄燈號，一束束拋擲而來的白花彷彿前來為黯淡的人生憑弔。
我剛進大學時曾計畫練習與周遭打成熱鬧的一片，試著改變冷淡的氣氛，但，真的沒辦法，到頭來我還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踽踽走在街道的感覺就如獨舞，大家的節奏不同。
往城市南區移動，下班了。
無數陌生的臉孔從一株株筆直的行道樹下走過，又在混亂打結的十字路口駐足。
常態的憂鬱，遠方高聳商業建築上的閃爍著霓虹冷光，除了交通的噪音，人們鴉雀無聲地站在紅燈前。或許大家想著更便捷的運輸吧。很多外國引進的勞工正日以續夜地於地下開挖捷運幹線，他們想像全新的縱貫軌道會分隔兩地的空間迅速串連，但，……像是打包的行李，人們白天送出門的一箱箱心事，到了傍晚又被退件，一箱箱回到家裡的心事仍等待自己重新拆封撫拭。
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才能解決。
沒什麼好抱怨的，即使街道兩側的成排商店綻露五顏六色的光輝，而安全島上的水銀燈散發白茫茫的光線，無論什麼色彩都能安然存在。
《黑鍵練習曲》的輕淡旋律悠然地攀昇，綠燈後我緩慢地在人潮推擠中走過斑馬線的間格，猶如踏著蕭邦的黑色琴鍵而獨奏。
無所謂是否四手聯彈。
所謂的孤獨一定都是妄想吧，在逐步成行的人生裡，現在的空氣很乾燥，輕描淡寫的影子拉得更長了。
我走入了窄巷。
地下室底有一間傳統書店，我注視著樓梯間所貼滿的各式影印宣傳品和籍籍無名的樂團的表演傳單，Ａ4大小規格的紙張寫滿了這城市不為人知的地點正蘊釀著秘密行動，浮貼的傳單就像一扇願望的窗口，沒人願意沒沒無聞，所有的人都等著交換心聲。
好像穿透了一面牆而進入書店的大門，這裡是一個全然抽象的世界，那名坐在櫃枱的守門員出神地望著前方，大概是無足輕重吧，他完全視若未睹地讓我走過，時光還原為塵，這個乏人問津的國度只有蒼白的日光燈仍在靜靜地呼吸。
我不急不徐地瀏覽琳瑯滿目的書本，隨手掂掂各冊詩集的重量。
每一頁飄逸雋永的詩句宛若緩緩滑進世紀末的書籤，沈寂而優美感，就像重登石階之上的榮光祭壇，我默誦，並喚醒古老詩句已泛起千錘百錬的輝煌。
我怎麼可能會沒有朋友呢。我最喜歡交朋友了。
我遇見了在海灘散步的蒙塔萊（Eugenio Montale，1896－1981），冬日鉛灰色的雲極其沈重，天際與大海間僅存寒風拂掠的狹窄空隙，他瞇著眼睛欣賞舖散於沙浪間的烏賊骨，又看了我一眼。
──學習撲火的飛蛾，向光，柔軟的身体需在遠征之途保持硬朗。
我也遇見了里爾克（Reiner Maria Rilke，1875－1925），美侖美奐的黃昏，正當神秘與理性的對稱並存，他無比陶醉地坐在樺樹下望往地平線初昇的星辰與無垠旋轉的宇宙。
──你如一棵樹悠然飄昇於天空，並具有望得更遠的瞳孔。
快迅揉入視覺的一切恍若綻放著乳白色薔薇的遼闊山野，一枝細長的蘆葦於巒頂搖曳撥拂，而振筆疾書背後的浮游晚霞已有成群雲雀竄入深秋，我楞楞地望著這些迷離音符，如夜虛無膨漲的渺茫大夢終於化為廣漠的森林景深，淋漓盡致的暴雨射下一枝枝飛箭，我在這趟冒險的旅途中聽見刺鳥人趕路的快樂歌聲。
書店喇叭音箱裡傳來莫札特（Mozart Wohnhaus，1756－1791）《魔笛》高潮迭起的音樂，並驚醒我對飛翔的沈思。
我闔上書本，收斂冥想的雙翼，回到現實。
走上樓梯，隨著內心的高低起伏，信步走入地下道後又回到地面。
如符腦海的情節而穿梭於林立的建築間，騎樓底大都是服飾店，唱片行，平價咖啡館，更前方還有電影院，即使也可以看見人們坐在路聊天。
簡單而快樂，這裡的人們慾望很淺。
九點，深入小巷，我坐在邊攤圓形板凳上並對著老闆叫了一碗陽春麵，這個臨時擺設的攤車頂棚掛著克難式罩燈，旁邊放置瓦斯桶，揮汗如雨的老間極為忙碌地用著熟練的謀生技巧招呼客人。
“你一看就是很愛唸書的樣子，我兒子就不行噢。”
我猶持筷，但從那碗湯麵詫異不安地抬眼。
她望著我微笑，並在我面前奉上一盤小菜。
“這盤請你，不要錢。”
簡單而快樂，大約就是這樣子的心情吧。
我笑了出來。
用完餐，和老闆拘謹地說再見。
我恢復体力繼續遠足。
大概是意外的好事讓我放鬆吧，或許也該試試直覺式的生活態度吧，我的思考不再嚴謹，踏上以美國羅斯福總統（Franklin D. Roosevelt）為名的筆直大道後，我反而開始胡思亂想。
其實這名總統患有小兒麻痺，平時出入都以輪椅代步，但這裡的人覺得他在二次大戰中很有貢獻，所以用開闊的道路紀念他。
但我還是覺得1902年的同名美國總統羅斯福（Theodor Roosevelt）的故事比較有趣，這位坐在賓夕法尼亞大街1600號辦公的總統小名泰迪（Teddy），某次他去密西西比河附近狩獵時一無所獲，軍官們為了取悅他便將一隻無辜的小熊綁在樹上等他獵殺，於心不忍的羅斯福在拒絕時說了一句名言：這不是一場不公平的競爭；同年的十一月十六日貝里曼將這件事以漫畫表現在報紙，旋即造成舉國熱愛小黑熊的風潮，這是後來泰迪熊（Teddy Bear）的由來。
我之所以努力拼湊這個故事情節的過程只為了打發時間，每當我回憶一個故事時間便過得飛快，不知不覺我已走到羅斯福路底了，走過前方那條三百公尺的水泥橋就離開這座城市了。
我的家就在彼端。
小時候我經常和同伴在橋下的景美溪畔閒逛。
雜草叢生，我們在草地上打滾時衣服會沾滿含羞草和鬼針草的種籽，有一天我和朋友看見一棵樹上吊著一隻死貓，在朋友不斷慫恿下，我用著一條枯枝碰觸牠的死亡的身体，待嗞嗞作響的蒼蠅飛起，我們立刻嚇得一哄而散。
其實我蠻膽小的，但過去一直沒什麼煩惱。
我也經常坐在溪邊的橋墩上釣魚，用著一支簡單的竹製釣竿勾著蚯蚓，安逸地釣著游動於垃圾和白色保麗龍底的吳郭魚。
驟下西北雨的炎熱夏天，原本堤岸邊那片裸露而出的大小石頭很快地被洪水淹沒，而緊接濁流逝去後的一二天，午后常有拾荒老人出現，他蹲在橋底焚燒著塑膠包裹的銅線，濃濃的黑煙在空氣中散發惡臭。
摀住鼻子，我和同伴三三兩兩坐在石頭上望著他，當時橋下飛舞的雨燕正用平衡滑翔的尾巴來回於半空剪裁著我的童年。
到家時已快十點半了，家人已安靜地入睡。
疲倦的我只想以最快速的動作沖澡並直接上床睡覺，今天不再適合動腦。
打開臥室桌燈，我坐在床邊喘氣時看著堆滿書本的桌角，又稍稍瞇眼。
──夏小姐請你回電。
那是一則簡單留言。
※附圖：大友克洋《蒸氣男孩》電影海報（2005，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