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六祖壇經》流傳的版本甚多,本文不作考訂。
《六祖壇經》的思想系統,雖用般若經,質則是沿襲如來藏的觀點,用般若的空慧,實證真如佛性,即是明心見性。《六祖壇經》中引用《金剛般若經》者凡五見,引用《文殊說般若經》者一處。其目的是在證明相無而性有,強調本心及本性實在,所引般若經典,乃在取其作為修證的觀行方便,那便是般若三昧及一行三昧。
《六祖壇經》引用《維摩經》者計六例,共有五種觀念:頓悟、守心與直心、行住坐臥的日常生活即是修行、動靜一體、不二。此外尚可在《六祖壇經》中見到《大涅槃經》、《菩薩戒經》、《法華經》、《華嚴經》、《觀無量壽經》、《大乘本生心地觀經》等的思想。
《六祖壇經》的心理實踐,名為「無念法門」,它又有無住、無著、無相等不同的名稱,以無念得智慧,以無著離煩惱,以無相證佛性。《六祖壇經》的生活實踐是以懺悔、發願、受三歸依戒為準則,而又將之導歸心理實踐的「無相法門」。
前言
從傳統的觀點和信仰來說,《六祖壇經》是禪宗的第六祖惠能大師(西元六三八——七一三年)所說,但自從敦煌本的《六祖壇經》出現之後,日本和中國的學術界對於《六祖壇經》的作者產生了爭論——究竟是出於六祖惠能的思想,還是於神會(六六八——七六)偽造?本文不擬討論這些問題,而只討論其思想內容。
《六祖壇經》收在《大正大藏經》第四十八卷的有兩種。第一種叫《南宗頓教最上大乘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六祖惠能大師於韶州大梵寺施法壇經》,通常被稱為《敦煌出土六祖壇經》;第二種叫《六祖大師法寶壇經》,是中國通用且流傳最廣的一種,乃元朝至元年間比丘宗寶所編,而敦煌本《六祖壇經》是由六祖的弟子法海所輯。看起來敦煌本的應該比較可靠,而且宗寶編的《六祖壇經》在文字上也比較通順,可能是後期經過傳、抄、潤飾而成。目前又發現曹溪本,其實就是宗寶本的另一種抄本。以上三種,文字各有出入,特別是敦煌本,其段落次第的銜接和其他兩種版本都不一樣。因此可以證明,這三種版本屬於兩個系統,但也不能確定宗寶編的《六祖壇經》原始資料,比敦煌本更晚出。這些乃屬於學術界的版本考證問題,本文也不加以論述。
本文所想討論的是《六祖壇經》的思想內容,參考各種版本,採取各本中共同所有的資料加以綜合,做為討論的重點。
《六祖壇經》的思想系統
我們知道,中國的禪宗傳自印度的菩提達摩,他於西元五二七年到達中國,成為中國禪宗的第一代祖師。他的思想源頭是根據四卷本的《楞伽經》;北宗神秀的弟子淨覺所集的《楞伽師資記》,就是介紹從印度禪傳承到中國禪的系統,也可以講這是北宗禪,是以《楞伽經》的思想為主流。可是南宗的六祖惠能,雖也接受《楞伽經》思想的體系,但他卻以《金剛般若經》做為他的禪法的依據。因此,從《六祖壇經》的內容固然可以看到濃厚的如來藏思想的成份,那是受了《楞伽經》系統的影響;同時又發現他特別強調般若和智慧功能,所以又是屬於般若思想的傳承者。照道理,般若的思想是屬於「空」的,也可說是屬於中觀哲學的範疇;而《楞伽經》的思想既強調唯識,更強調如來藏,實際是以發揮如來藏思想為其重心,這是印度大乘佛教的另一個系統。至於《六祖壇經》怎麼可能把如來藏和中觀的兩系合而為一,這是值得討論的問題。
其實《六祖壇經》是以般若為方法,以如來藏為目標,用般若的空觀來破除煩惱的執著,以期達到「明心見性」的目的。所謂「明心」就是無煩惱的清淨心,「見性」就是見到與佛無二無別的佛性。佛性是如來藏的另一個名字,清淨心是般若智慧的別名,它是用般若智慧以達見性成佛的目的。此二者雖有不同的名字,也有不同的立場,然而是一體的兩面。若得其一,必得其二;不見其一,不得其二;明心一定能見性,見性一定是心地光明。
從中觀的立場看般若,若得般若即見諸法自性是空,那就是目的,不再另有如來藏、佛性、法性等目的可求,可是從如來藏系統來看,般若只是功能,不是其本體;功能必定有其所屬,所以產生了如來藏和佛性等思想。於是《六祖壇經》雖讓人見到般若的思想,實際上是以如來藏為根本,這是非常明顯的事。
《六祖壇經》裡的般若思想
《六祖壇經》用了兩種般若系統的經典,一是《金剛般若經》,二是《文殊說般若經》。經中引用並提到《金剛經》的句子和內容的,有如下幾處:
<行由品>:「惠能一聞經云: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心即開悟,遂問客誦何經?客曰:《金剛經》。」
同品又說:「經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同品又有:「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為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
<般若品>全品都談摩訶般若波羅蜜的意義,同時強調「持誦《金剛般若經》,即得見性。」又說:「聞說《金剛經》,心開悟解」,而稱此法門為「般若三昧」。
<定慧品>引《文殊說般若經》所提倡的「一行三昧」來說明《淨名經》(即《維摩經》)的「直心是道場,直心是淨土」這兩句話。
現在我們要討論它所引的般若系統經典的思想及其目的。首先我們必須注意《金剛經》所說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句話對於《六祖壇經》思想的重要性,和惠能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國禪宗史上最偉大的禪師的原因。這句話雖然是《金剛般若經》的精義所在,但不一定是最重要的經句。《金剛經》的通常論法是:「無法相,亦無非法相」,「不應取法,不應取非法」,「非法非非法」。這是排除執著,不執空也不執有;執有固然是有,執空還是落於「有」的一邊,「空」、「有」是相對的。可是就六祖最受用的那句話而言,雖然叫它「無住」,但還是要有「心」。這個心在現象上是智慧心,無住是不住於煩惱心,雖不住於煩惱心,但仍然有智慧心。因為求見清淨的佛性需要智慧,面對眾生的救濟也需要智慧,所以是「有」而不是「空」。若將這句話連著《金剛經》的前文來看,是說生了清淨心的菩薩,莊嚴了佛的國土,等於沒有莊嚴佛的國土,那才叫莊嚴了佛的國土;也就是行一切善等於沒有行一切善,那才叫行一切善。的確,這種清淨心就是無執著的智慧心,六祖惠能聽了這句經文就開悟,也就是跟智慧心相應。不過《金剛經》沒有說到開悟之後悟的是佛性,開悟本身就是目的,這跟六祖所體會的有所出入。
至於《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將這兩句的前後經文連起來看,是說不要把如來的身相當成真實的如來,因為如來不可以用他的身相來衡量和範圍,也可以說如來是遍於一切相而不等於任何一相,不能認定任何一相就是佛;對所有一切相都不執著才能真正見到如來。所以其下還有兩句經文:「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可是從《六祖壇經》的觀點來看,「相」是虛妄的,而心性是實在的,所以《六祖壇經》說:「識自本心,見自本性」,「本不生滅」,這種不生又不滅的本心和本性,在《金剛經》中是看不到的,也就是說,相無性有,這與《楞伽經》的思想有些相同。
在《六祖壇經》中沒有舉出《文殊說般若經》的名字,但其所舉「一行三昧」是出於《文殊說般若經》,而且在第四祖道信的「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早已引用過此經的「一行三昧」之修行方法,目的是在以該經的「念佛心是佛」說明《楞伽經》的「諸佛心第一」。《文殊說般若經》提到,在沒有進入一行三昧之前,「應處空閑,捨諸亂意,不取相貌,繫心一佛,專稱名字」。進入一行三昧之後,便是「法界一相,繫緣法界,是名一行三昧。如法界緣,不退不壞,不思議,無礙無相」。可見《六祖壇經》引用一行三昧的目的,不在於般若的思想,而是在於修行的目的;著重的是一行三昧的本身,不是進入三昧的方法。所以《六祖壇經》說:「於一切處行住坐臥,常行一直心」,《文殊說般若經》中並未作如是說,那是《維摩經》的境界,也可以說,法界一相,無礙無相;因為無礙,所以行住坐臥的日常生活,都在三昧之中。這到後來的《無門關》便說出:「那伽(以龍喻佛)常在定,無有不定時」的思想,實際上也是智慧的功用。
至於「般若三昧」之名,未見於任何其他經典,而《六祖壇經》說修行般若行、持誦《金剛般若經》,就能入甚深法界及般若三昧。所謂般若行,是指離一切境而無生滅,能夠「來去自由,心體無滯」,它就是「無住無往亦無來」的大智慧,以此智慧觀照一切法而能夠﹁無念無憶無著」,這就是見性成佛的般若三昧。
在《六祖壇經》中也特別強調摩訶般若波羅蜜,並且要大眾以清淨心來念這句話,能得智慧;念時不僅是用口念,而且要心口相應,可見這是修行的方法。他把「摩訶」解釋為廣大的心量,如虛空無有邊,沒有一法可得,因為自性真空。可是《六祖壇經》又提醒我們,不要認為是空就以空心靜坐而成無記空;也就是說,既對一切法不可執著,也不可讓心中成為一片空洞。這還是從修行的方法來肯定「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觀點,同時也否定了一般所說的「沈空滯寂」就是悟境的觀念。禪宗的悟是指在活活潑潑的生活中,不受任何境界所動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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