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指與月 文/聖嚴大師
指與月
「以指標月」,在佛典中是一個常用的比喻。
我們至少可以在《楞伽經》卷四、《楞嚴經》卷二、《圓覺經》、《大智度論》卷九、《往生論注》卷下等諸經論中,見到「指月」的比喻,這是將佛所說的經教,及經教所示的義理,比作指與月的關係。如《大智度論》云:「如人以指指月,以示惑者,惑者視指而不視月。人語之言:我以指指月,令汝知之,如何看指而不看月。此亦如是,語為義指,語非義也。」
語言文字等的符號,是用來標示或表達義理的工具。若借語文經教得到了佛所表達的義理,便可得月忘指,得魚忘筌,經教亦成為無用之物。所以禪宗祖師,有稱看經為遮眼,有視三藏教典為揩瘡疣紙。
今天,我借這個指與月的比喻,就禪的修行者的修證過程,作如下的討論。
用手指指月亮給人看,這必須有主客兩體,一個是指月亮給人看的人,就是老師;一個是需要人指月亮給他看的人,就是學生。也就是師徒之間通過手指的動作而達到教人和受教的目的;然而教人和受教的目的本身,並不是手指,而是月亮。
為什麼不直接叫人看月亮呢?因為要看月亮的人,根本不知道月亮是什麼樣子,他也不知道東西南北和上下的方位,因此需要老師用手把月亮指給他看。老師用種種方便善巧,教你參話頭、參公案,便等於是把手指讓你看。你先看手指,再看這手指指的方向,終於循方向發現了被喻為月亮的自性清淨心,或空性的智慧心。
一、不見廬山真面目
一開始修行的人,當他看到老師的手指,心想,喔!老師的手指是粗的或細的,膚色是黑的或白的。這時他對於手指的作用何在,尚不知道。於是老師叫他不要老瞪著老師的手指看,而是沿著手指一節一節往上看,結果手指尖上面沒有東西,老師說不是看手指尖,而是看指尖所指的最遠方。可是師生所站的角度不一樣,所看到的方向或有偏差;於是老師只有一次一次地修正學生的錯誤,學生也一再地矯正所看的方向,最後終於看到老師所指的那個東西——月亮。
這過程是要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修正再修正,考驗再考驗;當然,對於根器猛利的人不需要如此的大費周章,老師只要手一動,學生就立刻見到老師所指的東西。只是這種一點即破的情況難得遇到,除非千里馬遇到伯樂時,所以禪宗只用間接的方法指導人修行,只能用手指標出月亮的方向,沒有辦法直接拿月亮給人看。
很多人求悟心切,希望老師一開始就把月亮從天際摘下來往他面前一擺,說:「你們看,這就是月亮。」可惜老師做不到;因為月亮是佛性的比喻,佛性即空性,沒有具體的形相,不可以言宣,不可以意會,必須你親自去體驗。
有些人認為用手指指月亮,手指是方法,見到月亮就是見性、開悟。於是認為手指有,月亮也有,只是在看到月亮以後,忘掉手指。此所謂得月忘指。其實,《心經》中說:「無智亦無得」,若在悟後仍有從悟境所得的一種具體的東西,那就不能算是開悟了。真正的開悟,不僅忘掉手指及所指的方向,也忘掉有月亮這可見的目標物,那時你就是月亮。一切的一切,都是月亮的本身,你的自我不見了,月亮當然也不見了。如果尚有月亮可見可得,你與月亮仍是對立的,統一的大我境界尚談不上,何況是解脫自在?諸位可能會發生疑問:修行禪的人是不是要開悟、見性呢?見性以後,是否有個性在那裡?答案是肯定的。不過在沒有見性以前,這性的概念是有的,當你見到了性以後,這個清淨的性就沒有了。性即實相,實相是無相的。
以上所講的,是「指與月」的概論,下面再以三個層次予以剖析;第一,在日常生活中;第二,在精進修行之時;第三,修行成就以後。
二、日常生活中
第一個層次是在日常生活當中,不論是人、事、物,我們都可從其中學習到新的知識。生活就是教育,生活的經驗就是知識的寶庫、智能的泉源;花草搖曳,螞蟻營巢,嬰兒顰笑,無不蘊藏生機和哲理。因此在日常生活當中、如果我們用心探索,搜尋未知的世界,時刻會有新的發現,帶來新的啟示。由此可知,在任何現象的背後,都有一分道理在,只要將你所看到的,加以留心思索,或保持一分關注的興趣,它對你的未來也必然會產生影響。請問諸位,這是不是手指和月亮的關係? 當然是。其時所目睹的人、事、物是手指,而在手指以外的意會便是月亮。
因此,禪的修行者時時刻刻都在生活之中,而生活中的一言一行都是修行,他必須留心,把注意力落實在生活的每一個點上,這是基本的要求。當你的日常生活有條不紊,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不是像無頭蒼蠅似的瞎飛亂撞,你才能進入禪的修行工夫之中。
這和參公案、參話頭,有點不同。在參公案話頭時,是希望知道手指以外的月亮在那裡?這月亮又是什麼樣子?也就是經常專注在一個問題或一個念頭上。但日常生活中,你卻不能使自己像一隻伶俐的猴子那樣,對什麼事都感到很好奇。看到鐘在轉,就把它打開看看,裡面是什麼東西在轉?聽到唱機在歌唱,也把它拆毀了,看看裡面的人藏在何處?整天這麼胡思亂想、東衝西撞,這不是參話頭,也根本不能修行,甚至使得你日常生活的秩序大亂。這時你走路可能會撞到汽車,吃東西會把食物塞到鼻孔裡,因為你心不在焉。
而我們在平常的生活,就是要鍛煉自己,攝心專注在每一件所做的事上,把它認真盡責地做好。這可以使我們從生活之中,體悟出一番道理,再將它應用到以後的生活之中。當身心經過這樣的訓練之後,就能處理日常中的一切問題,安然通過一切順逆境遇的考驗,使生活充滿著智慧和愉快,不僅自利又能利他。
三、精進修行時
第二個層次是真正進入修行的階段,也就是已經發心修行,而且有個老師教你方法來修行。當然,對禪宗的祖師而言,生活中所見的,處處都是手指。挑水、擔柴、墾地、種菜,樣樣都來;一草、一木、青山、綠水,脂粉紅顏、白頭老翁,無一不是修行的觸機,故說,鬱鬱黃花,青青翠竹,無非是如來對眾生說法的廣長舌相。
而對初初修行的人,必須認定一個方法,再下工夫,不然會有麻煩。雖然每一隻手指都指向月亮,但是你不能頻頻換手指來看。對於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可用不同的手指、不同的方法、不同的話頭及公案。但對於同一人在同一時間,同一情況下,不能換手指,必須一直用同樣的方法。並且不能有所懷疑,要完全信服師父的忠告、建議和指示。師父要你怎麼你就怎麼;然後很可能由於這個手指所指的方向而見到月亮。
當然也有例外的情形。也許當你正在同一個方法上用功時,工夫已經用得非常純熟,非常得力,但它終究沒有讓你看到月亮,卻因為另外的情況發生,而終於讓你見到月亮了。比如唐朝有一位香嚴禪師,終日參著「未出胞胎,未辨東西的本分事」,參了許久參不出所以然來;結果,有一天他在室外除草,偶然間用一塊瓦礫擊中了竹竿,聽到「啪」的一聲時,就廓然開悟了。此時他是見到月亮了;但在這之前,他已抱著手指,費了好多工夫,就是看不到月亮;結果當他放下手指及其所指的方向,正巧瓦礫打上竹竿,一回頭,不需手指,月亮早已經碰上他的鼻子。這就好比調望遠鏡的鏡頭,如果技術不嫻熟,或沒學過怎麼對法,對來對去,怎麼對也對不起來;但是對到最後,差不多對到了,或者有人幫助你,適時一撥,就看到了你要看的東西了。所以禪宗有機鋒及轉語,老師用種種常情常理或非常情非常理的話來問你,看你是不是對得上,如用功到相當成熟,可能就對上了;如功力尚未成熟,再怎麼對也對不上,還得繼續努力。
用手指看月亮一定要死心塌地,有些禪師用不同的公案教不同的人,也有用同一個公案教所有的人,如金華山俱胝禪師,遇到任何人向他請教佛法,他一律伸出一根手指示人,故被人稱之為「俱胝一指」。因為他以天龍禪師向他豎一指而開悟,因此也用一指示人。從近代來果禪師的語錄及其禪七開示錄中也可知道,他都教人家參「念佛是誰」的話頭,不參其他,也有人專要人家參「拖死屍的是誰」或「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是誰」等。事實上,公案和話頭並不是重要的事,能夠持續不斷地,用同一個特定的方法一直用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你不能每天把《景德傳燈錄》拿出來翻,把一千七百零一個公案,通通記在腦子裡,時時換著參,雖然事事物物都是手指,每一個手指都可指向月亮,但在用功時只要認定一根手指,一直用功下去,必可看到月亮。
禪的修行是依手指指的方向看月亮;但從來沒見過月亮的人,不知道月亮是什麼樣子,他如何知道他是否看到月亮了呢?我說我手指所指的那個東西是月亮,你們照著我手指的方向,從你的角度看過去,正好是馬路上的一盞電燈,那你可能把電燈當成月亮了。也就是說,在修行過程中,可能會遭遇到困境,迷失了自己。還沒找到目標,以為已找到目標;還沒看到月亮,以為已看到月亮,這是很危險的事。
明眼的老師能夠知道你是否看到真正的月亮。也許你所看到的月亮是長的、方的、扁的,是黑色的、藍色的、紅色的,老師告訴你月亮不是那種形狀、不是那種顏色。於是你問老師,他要你自己去找;「不對!再去找」,老師一定是自己見過月亮,否則他怎麼知道學生是不是看到月亮了?如此一次又一次通過考驗之後,你會明白老師並未騙你。
誰是老師?這又是個大問題。很多人這麼跟我說:「法師,請你介紹一個禪師給我。」誰是禪師誰知道呢?我只對我的學生有所瞭解,知道他大概在什麼層次。至於其他的人,即使是少數自稱禪師的,他們究竟有多少能耐呢?也許和他有緣親近的人,知道的亦不多。不過,有的所謂禪師可能是附佛法的外道。自然也可能有真見地的禪師,只是不會在馬路上讓你到處遇到。
有些人無師自通,自己修行開悟了,自詡為古佛再來,菩薩再來,羅漢再來,這些人一定以為自己見到月亮了;可是,他們既然沒有老師的印證,也當通過經證,例如《金剛經》、《楞伽經》、《楞嚴經》、《圓覺經》等。經證宜為客觀的公論,而不是隨著自己的經驗來解釋佛經。像永嘉大師,先是自己修天台宗的止觀,後參訪惠能大師,這樣的修行成果才可靠。也有一些祖師,並沒有找老師勘驗工夫,而他們的修證經驗得到當代禪師及後世的承認,雖然沒有老師,他們沒有問題。如果是自我認可、自我宣傳,並未獲得當時人的公認,也沒有通過經教的審核,及後人的承認,這樣的人,不僅不能算是禪師,實是邪師。
即使見到月亮以後,還是會有些問題存在的。你見到的是怎麼樣的月亮?是陰曆初三的一彎新月?還是初七、初八的半月?見到了這樣的月亮後,你當然還要繼續修行,直到見到十五、十六的滿月為止。縱然你是大徹大悟,已經見到了滿月,修行還是不可終止;因為禪的徹悟是理具,徹悟是悟的理佛,並未究竟成佛,所以,仍須假以事修。
四、修行成就後
第三個層次是修行成就之後的手指和月亮,當修行有了成就之後,則「得月而忘指」。即已見月亮,手指就用不著了。此時,不需要手指,也可以隨時看到月亮。因此修行純熟的人不必用方法,不必用任何的比喻和說明,也不必參話頭、參公案,他本身就已生活在全體的悟境裡。
這個時候手指不要了,那麼月亮要不要呢?當然你天天抱著月亮,不,是你自己就是月亮時,你還需要找什麼月亮嗎?那麼再問:月亮有沒有呢?有的,但對悟後的你來說,月亮已經不見了,正是「不見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甚至你自己就是廬山的全體。當你發現月亮不見了,你再去找月亮,那你自己一定又離開月亮了,就好像你們來農禪寺,剛才在外邊還看到農禪寺,現在進了農禪寺,農禪寺就失去了它的面貌,如果你懷疑,這是那裡?趕快到外邊去找農禪寺,結果你已經離開了農禪寺。所以當你見到月亮,你與月亮合而為一之後,手指還是有的,但用不到;月亮也是有的,但你已看不到,而且感覺不到了。
至於那些還沒有見到月亮的人,還需要悟後的人藉著手指指點他們去找月亮,因此當釋迦牟尼佛成佛以後,而他自己不需要手指,他那個手指是為指示一般眾生而用的,它指向一個讓我們修行成佛,脫離生死苦海的方向。禪宗的歷代祖師,他們已經開了悟,已經見到了月亮,已在月亮裡,跟月亮一樣,但是他們還是用手指告訴人家月亮所在的方向。一般有了徹悟經驗的成就者,自己就是月亮,自己和月亮合而為一,你們說,那是有呀?還是沒有?有。親證法身,法身是有,但這法身在那裡?卻沒有固定的形相概念和獨有的時空位置。禪者的最大成就,便是捨棄了一切感覺和見解,連自己和月亮合而為一的意味也沒有。
佛並沒有一個特定的、固定的形相存在,完全是從慈悲與智慧的力量中顯現他的偉大。從許多手指看佛的慈悲與智能,這是眾生所見,但對佛來講,佛沒有認為自己是慈悲與智慧者。我們說佛就在月亮裡,跟月亮一樣,對佛而言,根本沒有「月亮」這個東西。既無手指,也沒有月亮;既無佛,也無眾生;既無煩惱,也無菩提,也無涅盤,這才是以指標月的最高目標;而我們自己本身應該從什麼地方開始?是不是從「既沒有這樣,也沒有那樣;既沒有那樣,也沒有這樣」開始?不,我們要從第一個層次的「既有這樣也有那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