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3-26 21:53:33夏目三四郎

散文--勞倫斯〈不關心〉

前言:
這篇選自D.H.勞倫斯的散文〈不關心〉,內容是敘述作者在一個悠閒的下午,坐在陽台一面曬太陽,一面欣賞眼前的風景時,相鄰的老婦人卻相當不識相的不斷與作者討論政治、法西斯等等的議題,讓作者享受下午時光的好心情蒙上一層陰影的故事。
適當的關心是件好事,我想這點相信連作者本人都無法否認。但過度的關心,甚至幾近於一種窺探八卦或空泛議論這類惡毒心態,就十分讓人討厭了。與其自以為有深度的討論一些無法關心或改變的事情,倒不如將時間留給眼前可以掌握的種種要來的實際些。

-------------------------------開始------------------------------
〈不關心〉作者:D.H.勞倫斯
我的陽台位在旅館的東側,右鄰是個白髮蒼蒼的法國人,和他那也是白髮的夫人;左鄰則是兩個白髮皤皤的英國女士。因為我們彼此都非常害羞因此一向不太往來。

早上從我的房間望出去時,總會看到嚴肅的法國夫人穿著紫色的絲質便袍,像個船長般地站在橋頭探測著早晨,我在她能看見我之前趕快縮了回去。而當我白天探出來看時,也可以感覺到那兩個小小的白髮女士突然像兩隻白兔子般地縮了回去。所以,實在說來,我只看到過她們的裙邊拂過而已。

下午天氣十分悶熱,好像就要打雷的樣子,我突然醒來,光著腳板走出陽臺。我安詳地坐著,沉思這世界,竟忽略了那兩個小婦人的腿正從她們打開的門伸出來,伸在那張長椅子的尾端上。這是一個炎熱、寧靜的下午!湖泊閃耀如鏡,群山沉鬱,青草碧綠,帶著一點兒肅靜和陰沉。兩個刈草人用大鐮刀在割著草,就在附近的山坡下,鐮刀不時咻咻地響著。

那兩個小婦人開始察覺到我的存在了,我也開始察覺到那雙包裹在兩條厚毛毯內的腳竟有些激動了,他們從我隔壁陽臺通口的兩隻長椅尾端伸了出來,突然,一雙腳消失了,然後另外一雙也消失了。接著,又是一片平靜。

隨後,瞧呀!突然,一個穿著灰絲衣服,有圓圓藍眼睛的小白髮婦人出現了,直直地望著我,並說道:現在的時刻真怡人。我也虛假地、親善地說現在已經涼快多了。她頗為同意,我們談到那兩個割草人,鐮刀的聲音是多麼清楚呀!

然後話題又轉到義大利的墨索里尼先生去了,我們只好勇敢地面對面侃侃而談了。我們談著櫻桃、草莓、和葛藤即將收成的情形。在我搞明白身處何處之前,這個白髮的小婦人已經把我帶離了陽臺,而進入靜如明鏡的湖水、隱約的山巒、兩個割草工人、櫻桃樹,以及麻煩的國際政治話題上去了。

我不能只像一朵蒲公英那樣,固坐在莖托上。這個小婦人一口氣把我帶到外界去了。我很高興地對著那兩個割草人沉思:其中較年輕的一個,長長的腿上,穿著明淨的藍棉褲,光著黑色的頭,輕巧的搖晃著下山去;另外一個則穿著黑褲,從前面看來顯得頗為壯碩,帶著一頂硬草帽,直挺挺地隨後跟著,用力地掀動鐮刀。

我注視著這兩個人奇怪而不同的動作。穿著明淨藍褲子那個年輕的瘦個子和穿著襤褸黑褲那個年長的胖大個,各有所思地在割著草,較年長的那個動作並不柔和,顫動地走著,頭上那頂新硬草帽的效果也不太好──我試圖使小婦人對這些感到興趣。

但是她卻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真正存在那裏的割草人、山巒、櫻桃樹、和湖泊,她都不關心,它們甚至嚇着了她,逼得她非離開陽臺不可;但她仍把持著,沒有因為這樣就嚇走,反而像個女巨妖似地把我捉住,將我丟進一個充滿是非的空漠、政治、法西斯主義和其他的事物之中。

最凶惡的女巨妖也影響不了我。我從不關心是非,政治、法西斯、抽象的自由或諸如此類的任何事物。我只要看那兩個割草人,猜想何以肥胖、年長穿黑褲的那個會戴著那麼一頂硬草帽,以及她那直挺挺地擺動、用力掀動鐮刀的模樣。這與那個年輕修長,穿明淨藍棉褲的小夥子,在鐮刀後面優雅的移動相較之下,讓我不舒服多了。

何以現代人總是不可避免地忽視真正呈現於他們眼前的事物?何以遠從英格蘭來此,衷心想去尋找山巒、湖泊、使用鐮刀的割草人和櫻桃樹的當兒,這個小黑瞳孔的婦人竟會無視於她已經獲得的東西,竟執意專心談著墨索里尼先生──這是她尚未擁有的──法西斯主義──這是無論如何也看不見的東西呢?她何以不滿足她目前所在的地方?何以她不能就已擁有的東西而高興?為什麼她一定要去關心令一些她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

我現在才了解何以她的藍眼睛會這麼圓,那種嚇人的圓!那是因為她「無所不關心」,她被神秘的「關心」縈繞了。她關心世界上每一件與她無關的事。她極端地關心,那活在遙遠的、看不見的,幻想中的義大利人所穿著的黑色襯衫;但是她卻一點也不關心那個年長的割草人。她能夠聽到他割草的聲音,看到他那不明淨的藍棉褲。如果她現在從陽臺下去,走下草坡,對肥胖的割草人說:「親愛的先生,為什麼你穿黑色的褲子呢?」,那麼我將會讚賞她說:「一個多麼關心實際事務的小婦人哪!」但是既然她只曉得以國際政治來折磨我,我只能這麼說:「一個多麼脫離現實的老婦人!」

他們無處不關心,他們就是整個被關心所吞噬了。他們就是太忙了,忙著去關心法西斯主義、國際聯盟,或法蘭西是否對、或婚姻是否受到威脅等的問題,所以他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他們住在一個抽象的空間裏,住在乏味的政治、原則、正確或錯誤之中。他們註定是抽象無味的,跟他們講話,就像試圖與代數中的X打交道一樣。

在真正的生存和對這個抽象的關心之間,是有一道無望的鴻溝存在。什麼是真正的生存?這是個與吾人有直接聯絡關係的問題。對我來說,我與湖泊、山巒、櫻桃樹、割草人和一隻站在一顆修剪過的菩提樹上那隻看不到但嘈雜的鶸鳥之間,有種直接的感性關係存在。然而這些,都被那抽象的字眼「法西斯主義」的悲劇成分割斷了。隔壁的小老婦人就是再這個下午把我真實生活線索割斷了的阿翠波(《註一》),他斬斷我的頭且將之丟到抽象的空間去了。我們應該愛我們的鄰人!?

談到生存,我們是用本能和直觀生存著的。本能使我逃避那個過分熱心的小婦人,直觀則使我捨棄菩提花而尋求最陰暗的櫻桃;同時直觀也使我感到這個下午湖泊神秘的明淨,山巒的陰霾,太陽中近似綠色的鮮明,以及穿明淨藍褲子的那個年輕人,硬挺地掀動鐮刀的樣子,和那個戴硬草帽的胖個子的怪相,他們兩個,都在強烈日光下的寂靜中流著汗。

《註一》:阿翠波,命運三女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