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一個人為了逃離某個環境，或是某個事件時，多會以出外旅行，作為一種生活上重新調整的轉換器，也是給自己心理上找一個出走的藉口。

剛開始只是單純的因為失戀、離職，急於想要找個地方，呼吸不同的空氣，讓幾乎就要窒息的心情，有個舒緩的空間。以往對於低壓的情緒，通常會想要到一個小島，有山有水有陽光，不需要太多的人言和溝通，也不需要有太多的表情。一個人漫無目標的走走看看，沒有人會主動發問，也不需要對人刻意的解說。當時並沒有想到上海，一個曾經風華的都市。

『想不想來上海工作？上海很繁榮的，而大陸市場很有趣的…』一個曾在台灣共事過的雷，適時的透過越洋電話，提出了邀請。

或許因為想要徹底的離開，離開舊有的生活空間，離開熟識的人群；也為了破壞既有的遊戲規則，所以選擇了可能變質的旅遊目標。不再只是單純的走走看看，還順帶了一項面試的嚴肅性。心理上並滿懷了一種自虐的期待，旅行的終點不再是回到舊有的空間，而是一場長期的生活轉變，或許兩年或許十年或許更久。

因對未知時間的刺激感，讓我放棄了南洋小島的陽光海灘之旅。

訂好了啟程的班機，還是在澳門轉機時出了偏差，必須在澳門機場停留四個小時才得轉機。十月初的天氣，算是清涼的秋，澳門機場外的陽光透過候機室的窗玻璃，大剌剌的卻像還是仲夏一般。也許是機場超強冷氣的關係，來往的旅客、各航班的櫃檯人員，總是冷著一副面孔。

在登記相關證件時，心底因著對中共從小認知的刻板印象，第一次接觸大陸服務人員，總覺得對方帶點民族意識般的敵意。心底有種貼進戰爭前線的興奮與莫名的恐慌，此時完全無法去想像上海的模樣，只希望趕緊到達目的地。

到了上海機場雖然人潮雜沓，但充耳滿是台灣話，頓時有種時空交錯的混亂，究竟是來到初訪的上海，還是仍停留在台灣的境內？一樣的東方臉孔，終究還是可以在服飾、言談舉止中，區分出兩地人的不同。因為不是旅遊旺季，此時來上海的台灣人都以經商者居多。所以看見的聽到的，都以生意經為多。因此心底開始懷疑此行的目的，是藏有旅行的心態，還是真的只為了談工作而已。像其他的台灣人一樣。

『我還在忙抽不開身，你先坐計程車到我住的地方，我有請一個朋友過去帶你先到處走走看看，我晚點再回去跟你碰面。』在機場外撥了電話給雷，雖然意外的沒有人接機，但總不能無理的提出哭鬧的要求，畢竟他當初從香港到新加坡到台灣再到上海，也是一個人。一樣的年齡，卻比他多了一份面對陌生環境青澀的恐懼。

人的潛力是很大的，相信自己戴上了自以為武裝完美的面具，攔了車來到雷的住宿處。雖然最後還是在朋友處得知車資被敲榨了一倍的冤枉，因是第一次訪上海所以倒也不是太在意。

『智慧是經驗累積的嘛，下一次再要被騙就比較難囉！』對朋友這樣說是有點自我安慰的成份，因為隨即想到人在情感上所受的傷害，常常是一再循環而得不到教訓的，金錢的損失又算得了什麼。

記得兩年前一個人去印尼巴里島旅行時，就是為了一次情感的療傷。每天一個人在碧海藍天下游泳、盛陽下漫無目標的步行、隨意的飲食，加上不斷的自我心理建設與未來思考，僅僅五天的放縱，不是很在意曾經駐足的旅遊觀光景點，就已覺得心理上完全的釋然。再回到熟識的工作職場，面對熟識的人群時，在陽光曬黑的保護色下，雖然讓他人完全看不見心底的缺口，可是卻也在膚色漸漸回復之際，嚐到了更漫長的想念之苦。

旅行終究只是一場短暫的麻痺，心底的傷口，只是手術後的短暫無覺，在無預期的情況下，還是會叫人痛徹心悱的。

上海之行或許是不同於以往的預期，多了一點可以完全抽離的潛在投機成份。可以抽離原有的生活空間，卻保有相類似的人際互動元素。在上海的電視節目中，一樣看得見張惠妹、任賢齊，一樣有MTV及還珠格格。

第一天到上海已經晚上，在雷住處等的饑腸轆轆，卻不敢隨意亂跑。擔心他隨時回來找不到我而心慌，而且久未見面，心底還是滿心期望的想趕緊見他一面，人與人之間的思念之情，總是因時間的疏隔，而倍感殷切。

『嗨！你吃了沒？』沒有電鈴就直接進門的珊，先是以為小雷回來了，突然見到陌生的女子，操著一口有別於台灣腔的聲調，想必是他的上海女友。還不及回答，珊就開始將手中看的出剛剛採購的物品拎進廚房，然後又臥室客廳的的往來穿梭，儼然是此處的女主人，並且刻意的在作角色的劃清界限，而我等她證明身份的時機已然完成，方才微笑的互道姓名。

『我是餓了，外頭還有賣吃的嗎？』不清楚上海夜晚餐廳營業的情況，畢竟共產主義在潛藏的心底，與落後第三世界多少還是會劃上連結號的，所以有點心虛的探詢。

『上海晚上挺熱鬧的，台灣有的這兒都有。』該是民族意識在作祟吧，心裡想著等會應對千萬要小心呢。

『雷說你是他在台灣的好朋友，叫我一定要好好招待你囉！』這才讓我稍稍安了點心，想想眼前這小女子起碼小我個十來歲，我竟是如此的心驚膽顫，可外表一點都不能顯露出來。

『雷可能要加班到很晚，所以今晚我就作你的地陪，帶你到處逛逛！今天有點晚了先帶你去商城街吧，明兒個再帶你去外灘吧！』其實到那都一樣，來之前並沒作任何旅遊功課，當台灣是終點時，只要離開了台灣，任何一個地點都是旅遊點，所以並不特意一定要到知名景點，這也是一直以來的旅遊心態，所以到也不常刻意記得曾經走過的地方。

由於是初次見面的陌生，兩人的話題總是圍繞在共同熟識的雷身上，從兩人相處模式，到星座個性，發現常久存在心底的兩岸隔核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同仇敵慨。因為共同的情感焦點雷，和珊不知不覺中竟在第一個晚上聊到了深夜兩點，根本忘了剛到上海時想見到雷的心急。情緒的轉移竟然會在第三者情感共識的營造下，催眠式的忘了初始的目的。原先的角色劃清界限，也在連續三天的徹夜長談後，悄然瓦解。

初見到雷還來不及敘舊，就已因夜深而彼此也都疲憊的情況下，互道晚安便各自睡去；聲音語調及熟捻不變，只恍惚中看見他已經變樣的身形。就像乍然見到的上海樣貌，歷史的風華猶存，但似乎已然過氣。

第二天雷一早便起床在客廳中吃著珊準備的早餐，還來不及稱讚珊的手藝，在囫圇吞棗間硬是被雷拉去他的辦公室，準備面對一場嚴肅的面試，旅遊的心情剎時消弭。

『大陸是一個很大的市場，上海是現代化都市的最佳示範，在這生活上跟台灣不會有太大差異。』當雷的老板在絮絮說著上海工作的前景時，心底卻一直在惦估著，一旦點頭同意這份工作後，將會是代表著往後的兩年、十年或是更久，完全離開舊有的生活境況。這樣的未知除了原先的刺激期待外，開始多了一分惶恐。

旅行多是短暫的，因為知道它總有個終點在等著，所以過程中總是容易放鬆和自在；但當旅行變成一種長期性的逃離時，它的終點將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一種對未來的不安全感，開始便會在心底蠢蠢欲動。作任何一項決定，代表著你就勢必得放棄某種曾經擁有的過往。

『回去再想想吧！』啞口讓這場面試無疾而終。

結束了面試後，可以開始盡情的作個純粹的觀光客。珊於是很盡職的導引了著名的外灘、南浦大橋、東方明珠等景點。除了知名的旅遊點外，其實我們花了更多的時間在台灣生意人引進的西式餐廳、泡沫紅茶店中，交換著彼此的情感歷史與經驗，雷理所當然的成為每次話題的第一男主角。

第二天晚上和珊來到上海聞名的外灘，看著一側矗立的五十二棟風格各異的建築物，因人為設計性的打上燈光，讓每一棟建築都似乎是搽上胭脂濃妝的戲子，在初秋的夜晚，對著遊人訴說著過往的歷史榮華。雖然造景另人想起年前夜游巴黎塞納河的浪漫，不知道是不是自我心理因素作祟，總是覺得此地多了一點點的不自在。

『外灘可是上海情侶最佳約會的浪漫地點呢！』珊很得意的說著。並指著隔江對岸遠處的東方明珠廣播電視塔，開始詳述這座有著十個世界第一，集廣播電視、娛樂遊覽於一體的高塔建築。

『高塔發射天線的長度及重量居世界第一；空中建築面積達2萬多平方米居世界第一;塔內電梯雙層轎上升高度居世界第一；…』其冀望以上海地標成為世界景觀的企圖可以想見。或許因是共產制度下的極權，讓每一樣的人為巧思，都蒙上了一層刻意的勉強色彩。

開始喜歡上海，是在深夜的南京路上，少了日間的人潮擁擠，多了一份閒適。和珊赤腳突步走著聊著，心底竟有一種濫情式的錯覺浮現。

『其實上海姑娘還是比較喜歡台灣來的男人，你要是來這裡定是特受歡迎的。』那麼雷呢？曾經作過模特兒，論外表才氣也是上選之人，雖然身材有點變形，在上海應該也仍是頂受歡迎的。

『他啊，香港人跟台灣人還是有差別的啦！』兩岸三地的差別，好像就在我們三個人之間的微妙情愫中，成為一個簡化的縮影。但差別在那，卻是很不願意真的去仔細的作比較。

因為雷的工作關係，到了上海的第三天晚上，三個人才有機會一起吃個晚飯。前兩天都是與雷談完工作事項後，就與珊偕伴出遊。為了招待雷口中遠從台灣來的好朋友，她特地向公司請了假，以便作個稱職的地陪。這又是怎樣的一種情感交換啊。

『我的薪水不及他的十分之一，所以我請假比較不會有損失。』這是珊告訴我雷的說法。原來錢是一種可以作為一切事務的計量標準，包括人際間的情份表達。當初來上海，就沒寄望雷有多餘的時間可以相伴，所以也不覺怪異。

或許是時間的緊湊，和珊的談話在情感的交流上顯得過度飽和，以致常有相識恨晚的錯覺。到了第三天雷似乎也感染到這樣的錯覺，於是堅持在工作與會議間，抽出時間與我們共享晚餐，並邀請我跟珊一起參與他後續所謂很輕鬆談天方式的會議，順便認識一些北京來的工作上的朋友。撐不到十分鐘，還是跟珊像賊一樣的溜去吃冰了，當然是給了雷一個正面的理由後脫身的。

『在哈根答茲冰淇淋店關門前去吃吃看跟台灣的有沒有不同！』

最後一個晚上，珊跟雷的戀愛史從早先的甜蜜，開始進入日常的瑣碎，好像連續劇總要有個結局一樣。她以哀淒的眼神詢問著我可能的結果。一時之間，我也說不上話，對雷一直有種無法言喻的相知默契，在彼此的心中漫延；而珊卻是在短暫的花火間插出的純真與融合。總不能也把來上海的原由頃倒而出，那會是又一個冗長的故事開端，上海之旅不就是要為自己作個心靈掃除和再一次的驗證嗎？

回台灣的那天早上，事先說好的三個人起了個早，一起到老城皇廟去吃道地的中式小點，順便逛逛舊文物，也算是讓雷覺得總算有盡到地陪的補償心理吧。面對一桌子的精致點心，不知是因離情在即，還是每個人心裡各有城府，三個人間的對話竟是少得可以。

『真的希望你來上海，跟我一起作伴，我就會更快樂了！』雖然來上海這幾天雷陪我的時間很少，但當他這樣說的時後，我還是可以感覺得到他的真心與靦腆，像是積存許久的想念，在不知如何表達下迫於時間的催促直接而簡短的道出。而在珊的眼神中同時我也看到了相同的寄望。我開始在心底產生了一種罪惡的暇想。旅行有時是一種破壞，破壞自有的生活節奏，不經意間也同時破壞了他人的運行軌道。

『到過這麼多的國家城市，我最喜歡上海，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感覺特別的寂寞！』雷在信中這樣矛盾的告訴我。

『一直都待在上海，想出去看看世界！』珊像是為自己的逃離找個藉口，就像我當初想到十里洋場的上海一樣。

一個月後，在與雷及珊的通信中，分別得知他們已經分手了。又一個月，雷和珊不約而同的都想離開上海，珊要到英國進修一段時間，雷準備前往北京，也都不約而同的邀請我一起前往。

而我已經回到熟悉的台灣，並且開始習慣一種自虐的捆綁，為自己在原有的生活模式中，找到另一種生存的藉口。看著電腦上的螢幕，我反覆的在心底盤算著，下一次的出走地點，會是英國嗎？！還是北京？

也許是該為下一次的旅行作些功課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