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20 09:29:30阿亙
小說 惡夢Ⅰ
眼前一片黑。
絲絲白光邪惡的緩緩爬進來,慢慢地噁心地腐蝕掉黑暗。
淒厲的尖叫持續……聲音逐漸逼近,他漸漸後退,直到身體抵住牆壁,無預警地,墜落。
* * *
一個人坐在床邊,無聊地扯扯頭髮,提醒自己存在的事實,不再墜落。外面傳來情緒化字眼,一顆一顆排隊走到門前,鑽入。他把mp3全罩式耳機戴上,隔絕所有不該出現在幸福家庭的東西,再度躺下。
不久,聲音停止鑽動,拖鞋啪搭啪搭得開門踩進來,幾顆情緒字眼被踩碎在門
口。
他聽見心碎的聲音,喀啷一聲,好清脆。
母親走進來,看到躺在床上發呆的阿洛,手上撈著散落一地的衣服:「這麼亂,收一下!快變成垃圾山了還在聽音樂……」
「是亂中有序……」阿洛懶洋洋地回答,她走近床撥掉耳機。
「幹麻啦?」他緊抓耳機不放,回想早已習慣的夢。
「星期六回鄉下,東西收一收,該帶的衣服趕快拿。」母親瞪他一眼,繼續收拾凌亂的房間,嘴裡叨唸長這麼大還不懂自己收衣服。
阿洛靜靜地看著她陀螺似的在房間內旋轉、飄移。忙碌的外表是為了偽裝痛苦嗎?他覺得該做些事情,撫慰那顆破碎的心。
「你們老是吵架。」阿洛爬了起來,雙手環住母親不再苗條的腰,把頭深深埋進去,屬於母親的味道緊密地沁入。
她活躍的腳步停下來,緊繃的身軀僵了一下,鬆懈武裝:「沒有吵架,只是說話大聲……你不要想太多……衣服帶好,這次的儀式很重要,穿黑色或深藍色那件襯衫比較正式,你是長孫要有體面嚴肅的樣子,阿公很久沒看到孫子了──記不記得阿公?」
阿洛手鬆開,腿抱到胸前,整個人蜷曲在一起。
她走向前,抱住他的頭。良久,母親離開了房間。
* * *
阿洛偷瞄不遠處,坐在小板凳上不停動作的人,他面前有幾張攤平的報紙,報紙上是一塊塊形狀不規則的東西,阿洛試圖看清楚──顏色大概是米白摻雜些微土黃。他的右邊放了一個甕,而他,正忙碌地擦拭清潔那些東西……
「是骨頭吧……」他想。
手上拿著香傻傻地站在工作人員面前,主祭人員喃喃唸了一堆流利的台語,有的勉強可以分辨,有的完全聽不懂。身為長孫的阿洛,專心地凝視眼前張牙舞爪的煙,凌厲的風勢攔腰斬斷那細細飄昇的煙,快速地橫劈砍劃、扭轉蹂躪。
一點也不溫柔。
阿洛想起以前阿公,總是用他厚實略帶粗糙的手掌,包覆阿洛的小手,握著香,煙從香裡飛了出來。
「仙女!」小阿洛叫了出來,稚嫩的童音軟軟地盈滿祠堂,阿公的眼睛笑瞇了,用不太標準的台灣國語。
「對,仙女……阿洛要乖乖的喔…這樣仙女和神明才會保佑阿洛快快長大……好睡好么飼喔…」
阿洛看了桌上陶瓷燒成的大甕一眼,阿公就在裡面。
「阿公,現在,你看得到仙女嗎?」
他在心裡問了幾次,悵然若失。
忽然有人用力戳他背脊,猛然回神,愣愣接下大甕,說是長孫的責任。
腳步虛浮的跟著往上走,無法確切感覺到真實,在理性現實和非理性的疑問中徘徊。陶瓷燒成的甕,上面有一些圖案,鵝黃色和淡淡輕輕的藍色,阿洛無法記清楚當時的景象,只是那種奇異的感覺,仍停留在手掌、指間,捧著逝去生命的感覺?
* * *
阿公去世的時候,阿洛沒有哭。
那是個下雨的灰暗天氣,颱風剛走,外圍環流仍肆虐。
親戚和阿公的朋友來來往往,態度舉動各不相同,有的怔怔凝視後淒然離去,或者看見相片即潸然淚下。其中一位身著黑衣的老人與哄鬧談笑的場面格格不入,動作緩慢從容。蒼白的臉,抿緊的嘴唇。撚香,叨叨絮絮說了些話,神情時而嚴肅時而舒緩,講了一段,趨前插香,露出微笑,從黑布袋裡取出一盒花花綠綠的東西,單手擺上供桌,喃喃說幾句便離開了。
或許真的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黑衣老人,家屬忙著招呼親戚,哭完之後是寒喧聊天時間,從股票大跌說到最近又升到副店長,颱風菜價大漲聊到表姐阿雪又帶了男朋友回來,嘻嘻哈哈一片熱鬧溫馨,諷刺的寒風在外頭嘶叫怒吼,再大的風雨也阻隔不了大人們打麻將的決心。
搬桌子的找排尺的擺麻將的,不一會兒,開始泅泳。
阿洛剛從附近的香舖回來,腳踏車嘎吱嘎吱突然尖銳嘯叫,淒厲的聲音劃破溼熱空氣,阿洛渾身溼透,左手握著一把破爛雨傘,右手提著沾到水的塑膠袋,裡面是拜拜用的香和金紙。看到四個坐得安安穩穩打麻將的親戚,手上提著塑膠袋,眼睛恨恨地盯著麻將桌,他恐怖的目光一一掃過周圍嘻笑的人,最後定定地瞪住打麻將的親戚。
被他看得渾身發毛心驚,久沒露面的大伯皺眉問:「這是誰的小孩?搞什麼幹麻那樣看人?」
「那是老三的兒子……就是那個常常跟爸黏在一起的,聽說爸走了他一滴眼淚都沒掉……」一陣不堪地咬耳朵,聲音不大不小,窸窸窣窣傳入眾人耳裡。
「是呀是呀,虧爸還對他那麼好……」有人故意附和,用不屑的眼光瞟著阿洛。
阿洛沒有看是誰說話,或者說,他根本沒聽進去。
他的眼睛被厭惡深深攫住,矇上赤紅色的陰影,那殘存的記憶又回來了。
小阿洛在地上爬來爬去,好奇拾起一片紅色的紙,湊近一看,所有的東西都變成紅色了,他感到一陣歡欣,看了幾眼,卻感到一陣劇烈地壓迫,門關起來,旁邊的櫃子不斷扭曲變形,邪惡地獰笑著──模糊間,整個房間動了起來……
他衝上前,用盡全力把麻將桌推倒。
「阿洛──!」
* * *
主祭人員領著所有人走到「二東大B」。
阿洛可以很輕易的看到上面,他感到一陣暈眩,也許太熱了。
裊裊盤旋上升的輕煙凝成一層煙幕,白熱嗆人的味道瀰漫。
一種迷幻的感覺不斷不斷蠕動爬上大腦,癢絲絲卻又抗拒不了,一棟以格子為單位的公寓大樓,二東大B是東邊第二棟B樓,而格子上的編號就是門牌號碼……他/她們可以自由出入,偶爾回到家裡省親懷舊,偶爾到街上亂逛亂晃製造冷風嚇人,而現在,他/她們也許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不!不!不!阿洛在心裡用力駁斥。
一格格的櫃子裡面總共放了多少罈骨灰?阿洛強迫自己思考,如果一列是二十格一排是十格,間隔加上雙面會有多少格子,將有多少骨灰住在裡面?
骨灰,骨灰,你正面對的是骨灰,不是一枚枚飄散的靈魂………
後方傳來用力吸鼻子的聲音,阿洛忍不住轉頭看。
原來是小叔哭了。
* * *
颱風預報,播報員演講得口沫橫飛,手舞足蹈擠眉弄眼加上恫嚇性字眼,一閃一閃的光刺痛阿洛的眼睛,他抓起遙控器,猛力按下開關,電視尖叫一聲後不甘心地熄滅。
阿洛走到窗戶旁,把窗廉拉開。雨的味道大剌剌地衝進來。
摻雜細碎的雷聲,阿洛嗅到潮濕的味道。
撿骨儀式後,父母外地工作,他一個人在家,不知道是第幾次,望向不會有人
回來的紗門,靜靜地看著。
最後,他強迫自己回到孤獨的客廳──空盪盪,鬼魅似的窒息感充斥整座房屋。阿洛煩躁地撇開腦子裡不斷打轉的想法,關於死亡、關於未來、關於過去、關於所有亂七八糟的一切。
自從阿公去逝後,他無法阻止自己思考,死去的意義是什麼──這種平常人很容易想的問題,如今卻迫切地渴望答案──從來,沒有這麼在乎過。
* * *
剛開學的十月初,高中校園盪漾著明亮的氣氛。
金黃色的花從樹上掉了下來,落在阿洛腳邊。它有個美麗的名字,黃金風鈴木。
風在阿洛身邊嬉戲打鬧,一不小心扯落滿地花瓣,完整的花被吹落,少數藕斷
絲連地依戀枝頭,有的落下一瓣,幾分鐘後其他夥伴也不甘寂寞紛紛跳下。
溫柔卻倔強地飄落,詩總是形容花落優雅,實際應是迅捷。
阿洛總覺得那些花「執意」墜落,仔細觀察,每朵花落下,從來不是依依不捨地來回飄盪,而是筆直或斜向快速殞落,迅捷地殉節。
難道刻意追求死亡?化作春泥只為了護花?
他無法理解。
然而,觀察事物的消逝似乎變成他的習慣,這習慣和惡夢的開始非常接近,當他不常思考死亡,惡夢便天天來騷擾,就算知道這很扯很玄,阿洛仍是相信,畢竟是自己親身經歷,墜落的感覺真實得令他打顫,雖然如此,他無法否認惡夢對自己來說,在某種意義屬於鞭策者的角色。
漫漫路程走到了十七歲,伴隨問題和懷疑地成長成一個,空虛與滿盈共存的年紀。
想知道死亡的慾望,或強烈或沈寂,一直都存在。
他用各種方法追尋死亡的定義,他的盼望一次次前仆後繼拚命尋找。一面想說服自己,一面為了阻止惡夢繼續蔓延。追尋必然付出相當代價,國中時代的阿洛,和混混在一起飆車、吸菸,對他來說,一切都有理由。
從入學開始,阿洛向來是好學生,好成績是基本,挺拔身材,潔白襯衫、深藍球鞋、純黑的頭髮剪得恰好、清爽的面容、會打球、會寫詩,男生把他當兄弟,女孩仰慕欣賞的眼光從不間斷。
人人欽羨的好學生,他維持眾人面前的樣貌,不算享受,亦不以為忤,坦白一點說,不討厭。他樂意給予他/她們心目中美麗的假象,滿足其他人心中完美的境界,每天戴上幾層面具是正常的事情,他甚至認為這是禮貌──後來發現,這一切錯得離譜。
秋末的下午,十一月的夕陽媚惑地勾引學子,紅艷艷地散發特殊的吸引,空氣中的不安蠢蠢欲動,阿洛上完第九節課,牽著他的銀色腳踏車,準備回家。
許多事情在發生前隱約能夠看到結果,他知道,在翰學長褐色的眼睛裡,隱藏了猶豫和瘋狂,也許他真的有私心,阿洛知道了,卻還是笑笑,毫不在意跟著他的腳步走。
翰學長和阿洛打球相識,他們激烈地打球、脣槍舌劍你來我往,突然發現彼此擁有相同的頻率──然而,當球局結束,兩人沒說再見就走了,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阿洛有種淡淡的,像知音的錯覺。
「我想讓你試試。」翰學長帶他到無人使用的破爛工廠,在空曠隱蔽的場地內,阿洛學會騎摩托車、飆車,就算翰學長從來沒有強迫他。
其中一次練習途中,阿洛突然問:「學長,你為什麼要飆車?」
翰學長停下來,沒有轉頭,把玩小指的戒指,假日白天的郊區,風吹過。
「因為我感覺得到死亡。」
* * *
他一直想忘記。
小阿洛在房間裡玩耍,鄉下的透天厝,阿公在那裡照顧剛滿六歲的他,春天的氣息從菜園裡,溫柔地飄進門旁阿公的房間。
透過薄薄的木板,房間雖然沒有窗戶,阿公在菜園澆水的聲音依然清晰可聞,小阿洛一個人在房間裡東看西看,聽見水聲讓他有安全感,厚重的木門敞開,大門也開著,他喜歡流動的空氣,讓風隨意跳進屋裡,阿公也由著他到處都要開門。
他蹲下來,赫然看見地上有塊深紅色、薄薄透了些許光點的東西。
好奇地撿起來,湊眼前盯著看,變成紅色了!小阿洛興奮地站了起來,透過紙環視整個房間,木紅色的櫃子、淡紅色的床鋪、橘紅色的窗簾……他玩得不亦樂乎。
地面在震動。
他沒有恐懼地震的意識,只覺得奇怪,地會動?他繼續用玻璃紙觀察房間,直到「砰!」一聲,木門重重摔落,卡在門縫裡,緊實得密不透風。
小阿洛呆呆的看著木門,看著天花板的牆壁,眼光下移,發現櫃子在顫抖。他突然感到一股凝滯的焦慮,莫名的壓迫頓時壓上來,沈重地抵住他的身體,少了什麼?他疑惑的,努力對抗那種壓力,轉頭看,門被關起來了!他踉踉蹌蹌
走到門前,伸手扭轉門把,用力拉──沒有用……
再試一次、再試一次!
門,絲毫不動。
當他發現房間內根本沒有窗戶,臉色瞬時慘白──恐懼、寒冷、戰慄,心臟猛
烈狂亂地跳動,只剩怦通怦通地搏動。水聲停了,四周變成漩渦打轉的空間,驚懼與噁心如潮水般湧進,小阿洛顫抖著後退,卻覺得背後的牆正漸漸瓦解,無預警地──墜落。
那次的地震並未造成傷亡,小阿洛昏過去後,阿公正在外面用力踹門,手推腳踢全身撞,他用盡力氣撞擊再撞擊,他害怕孫子出什麼事,他害怕小阿洛正嚇得說不出話來……直到把門撞開,驚見昏迷不醒的孫子,電話、救護車、醫生……這件事情,祖孫倆永遠只記得片段。經過休息與診斷,醫生研判阿洛患有嚴重的密閉恐懼症。
* * *
國二的阿洛過得很亂,父母長期不在家,瀕臨破碎的婚姻,使兩個大人無意管理小孩的事情,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阿洛瞭解他們在逃避,沒有人規定大人就是堅強或有擔當,他習慣野鴿子的生活,聯絡簿自己簽,學校要找大人就拉鄰居大哥充數。
上學期,他墮落的消息全校皆知,從老師口中的好學生變成混混,剛開始旁人認為阿洛被翰學長威脅,直到謠言傳翻校園的某天,阿洛和翰學長公然翹課離開學校,老師們終於死心相信他真的變壞。昔日的光輝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無盡頭地指指點點和恐懼耳語,阿洛以為自己不在乎,其實是在乎的。當他在飆車裡汲不到任何一滴關於死亡的片段時,已經是國二下了。
花瓣繼續落下,阿洛沈浸於回憶,闔上雙目,感受微風與花香吹拂的感動。
眼睛張開,發現一朵恰好掉到面前的金黃。
俯身,他試圖撿起她。
「嗤──」他彷彿聽得見花瓣撕裂的聲音,殘存的花屍,脆弱得無法挽留。
逝去的過往無法追回,他忽然很想知道翰學長的下落。
那年,改邪歸正返回光明頂的阿洛,混沌的記憶沒留下多少痕跡。
像斑駁的牆壁,依稀記得,虛偽的面具又戴了一年多,畢業了。
(接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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