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 最 後 留 下 的 ， 就 只 有 那 個 會 唱 歌 的 洋 娃 娃 。 洋 娃 娃 有 著 一 頭 黑 髮 ， 大 大 的 眼 睛 透 露 出 天 真 的 目 光 ， 她 不 懂 斜 視 ， 你 對 她 說 話 ， 她 就 會 專 一 地 望 著 你 ， 溫 柔 的 傾 聽 ， 從 沒 有 不 耐 。

　 　 但 她 的 手 斷 了 ， 也 不 是 按 時 唱 歌 ， 她 會 突 然 的 歌 唱 ， 又 突 然 停 止 。 在 然 初 離 開 我 的 時 候 ， 我 天 天 看 著 她 的 眼 睛 ， 彷 彿 她 溫 柔 的 眼 神 就 能 安 撫 我 受 創 的 心 。

　 　 但 每 當 我 閉 上 雙 眼 ， 然 便 會 在 黑 暗 中 出 現 ， 她 會 對 我 笑 ， 她 會 對 我 說 ︰

　 　 「 其 實 我 是 玩 弄 你 的 。 」

　 　 我 第 一 次 遇 見 然 是 在 冬 天 ， 那 天 寒 風 刮 著 我 臉 上 的 淚 痕 ， 母 親 死 了 ， 翻 開 的 雙 眼 躺 在 血 汨 中 ， 再 多 的 眼 淚 ， 也 救 不 回 她 的 生 命 。 那 時 然 出 現 了 ， 她 穿 著 雪 白 的 長 裙 站 於 我 面 前 ， 長 髮 在 輕 輕 簜 漾 ， 薄 薄 的 咀 唇 泛 著 笑 容 ， 我 看 著 她 溫 柔 的 眼 神 ， 心 有 點 惘 然 。 她 微 笑 說 ︰

　 　 「 忘 記 憂 傷 ， 努 力 向 前 。 」

　 　 我 看 著 她 真 摰 的 笑 容 ， 不 敢 肯 定 她 在 說 些 什 麼 。 她 遞 上 一 張 咭 片 ， 咭 上 有 一 個 金 色 的 小 天 使 ， 咭 片 上 印 著 ︰

　 　 「 忘 記 憂 傷 ， 努 力 向 前 — 情 軒 」

　 　 我 抬 起 頭 ， 她 已 揚 著 長 髮 而 去 。 在 人 群 中 我 張 望 著 ， 她 雪 白 的 身 影 已 被 其 他 顏 色 所 掩 蓋 ， 再 也 看 不 見 。 我 拿 著 咭 片 在 人 潮 中 呆 怔 ， 心 裡 彷 彿 有 點 異 樣 ， 而 那 一 抹 溫 柔 ， 卻 撫 著 我 的 心 ， 久 久 不 去 。

　 　 到 情 軒 ， 是 慾 望 的 牽 引 。 我 輕 輕 地 推 開 門 ， 遠 遠 已 看 到 她 雪 白 的 身 影 ， 她 淡 施 脂 粉 ， 卻 在 嫵 媚 燦 爛 的 笑 著 。 我 在 呆 望 ， 她 突 然 回 看 ， 我 的 靈 魂 似 被 吸 掉 ， 她 笑 了 ， 如 天 使 般 笑 了 。

　 　 「 先 生 ， 有 相 熟 的 伴 嗎 ？ 」 一 個 胖 胖 的 女 人 朝 我 討 好 地 笑 ， 我 的 心 仍 一 片 惘 然 ， 她 的 話 ， 我 聽 不 見 。

　 　 「 他 是 我 的 朋 友 。 」 她 走 過 來 ， 聲 音 柔 柔 的 ， 凝 視 我 的 雙 眸 泛 著 笑 意 ， 像 默 默 地 告 訴 我 ， 她 了 解 我 。 她 牽 著 我 坐 下 ， 替 我 叫 了 啤 酒 ， 她 的 手 柔 軟 得 似 嬰 兒 的 小 掌 ， 暖 暖 的 ， 柔 和 如 水 。 我 的 眼 睛 一 直 被 她 引 著 ， 想 移 開 ， 卻 動 不 了 。 她 看 見 我 的 凝 視 ， 笑 了 ， 單 薄 的 咀 脣 顯 得 更 加 柔 薄 ， 她 的 絲 絲 長 髮 搔 著 我 ， 在 迷 惑 中 我 有 點 不 安 ， 不 安 於 她 的 美 麗 ， 不 安 於 震 撼 中 的 不 安 。

　 　 「 小 時 侯 我 想 要 一 個 音 樂 洋 娃 娃 ， 但 家 裡 窮 ， 兄 弟 姊 妹 又 多 ， 想 要 的 東 西 都 只 是 個 夢 。 」 她 低 聲 說 ︰ 「 從 小 我 便 不 哭 ， 因 我 知 再 多 的 眼 淚 都 是 白 廢 的 ， 無 謂 的 哭 喊 只 會 令 自 己 更 惹 人 煩 厭 ， 無 聲 、 乖 巧 、 笑 容 ， 才 會 惹 人 喜 愛 。 」 她 看 了 看 我 ， 目 光 柔 柔 ︰ 「 那 天 很 冷 ， 人 們 很 忽 忙 ， 只 有 你 一 個 站 在 街 中 哭 泣 ， 神 情 很 悲 傷 ， 似 不 愖 承 受 傷 痛 。 我 在 想 ， 你 真 是 一 個 幸 福 的 人 ， 因 為 你 有 能 哭 的 心 。 」 她 執 起 我 的 手 ， 帶 點 惘 然 地 說 ： 「 流 淚 嗎 ？ 真 似 玻 璃 鞋 的 碎 片 ， 痛 苦 卻 漂 亮 ， 但 我 已 不 再 擁 有 。 」

　 　 她 的 雙 眼 映 著 朦 朧 ， 我 的 心 一 片 揪 然 ， 問 ： 「 為 什 麼 你 … … 」

　 　 「 忘 記 憂 傷 ， 努 力 向 前 。 」 她 笑 了 ， 漂 亮 的 眼 睛 份 外 明 亮 ： 「 別 問 我 過 去 ， 好 嗎 ？ 」

　 　 這 是 我 第 一 次 真 正 的 戀 愛 ， 一 個 沒 有 過 去 只 有 未 來 的 女 人 ， 一 個 在 情 軒 工 作 的 女 人 。 那 一 晚 她 睡 在 的 我 旁 ， 長 髮 洒 落 於 床 的 四 周 ， 她 白 嫩 的 肌 膚 就 似 玻 璃 般 透 明 得 毫 不 真 實 ， 我 輕 輕 的 觸 摸 ， 怕 弄 碎 她 ， 怕 只 要 稍 一 用 力 ， 我 便 會 失 去 她 。

　 　 有 一 夜 我 問 她 ︰ 「 妳 一 生 中 最 快 樂 的 日 子 是 哪 時 ﹖ 」

　 　 「 一 生 嗎 ﹖ … … 太 長 了 ， 我 的 一 生 尚 未 完 結 ， 我 相 信 以 後 的 我 一 定 會 比 以 往 的 我 更 加 快 樂 。 」

　 　 「 但 妳 沒 有 懷 念 的 時 光 嗎 ﹖ 」

　 　 「 懷 念 的 時 光 … … 沒 有 ， 沒 有 。 」 她 搖 頭 ， 笑 說 ︰ 「 我 不 做 浪 費 時 間 的 事 。 」

　 　 「 妳 就 像 迷 一 樣 … … 」 我 輕 撥 著 她 的 秀 髮 ， 有 點 悵 然 ︰ 「 一 丁 點 兒 妳 的 事 ， 我 都 不 知 道 … … 」

　 　 「 忘 記 憂 傷 。 」 她 靠 著 我 ， 把 臉 埋 在 我 的 胸 膛 裡 ， 濛 濛 的 說 ︰ 「 忘 記 過 去 了 … … 因 為 過 去 全 是 憂 傷 … … 」

　 　 縱 使 我 不 願 意 承 認 ， 心 坎 裡 我 卻 非 常 明 白 這 段 關 係 不 會 長 久 。 我 把 臉 別 開 裝 作 看 不 見 ， 卻 抹 不 去 心 內 的 虛 空 。 我 只 是 一 個 平 凡 庸 俗 的 男 人 ， 我 喜 歡 把 深 愛 的 人 整 個 佔 有 ， 但 然 的 一 切 是 那 麼 令 人 迷 惑 ， 在 我 還 未 清 醒 之 前 ， 付 出 的 已 多 得 收 不 回 。 我 從 不 奢 望 真 摯 ， 縱 使 她 的 臉 她 的 眼 純 真 得 有 如 嬰 孩 。

　 　 一 天 然 帶 來 了 一 個 音 樂 洋 娃 娃 ， 她 興 志 勃 勃 的 替 它 上 鏈 ， 洋 娃 娃 開 始 唱 歌 ， 是 「 世 界 真 細 小 」 。 我 從 未 見 過 然 這 般 興 奮 ， 她 雀 躍 得 有 如 小 女 孩 ， 不 停 地 笑 ， 差 點 手 舞 足 蹈 起 來 。 她 笑 著 說 ︰

　 　 「 我 找 了 這 種 會 唱 歌 的 洋 娃 娃 很 久 了 ， 今 天 竟 然 給 我 遇 見 了 ﹗ 你 看 ， 她 像 不 像 小 娃 娃 ﹖ 你 看 她 的 眼 睛 ， 就 像 在 看 人 啊 ﹗ 」

　 　 我 沾 染 了 她 的 喜 悅 ， 擁 著 她 的 肩 ， 笑 說 ︰

　 　 「 真 的 很 像 ﹗ 」

　 　 「 我 從 小 便 渴 望 擁 有 這 樣 的 洋 娃 娃 了 ﹗ 」 她 面 頰 菲 紅 ， 興 奮 地 說 ︰ 「 那 時 大 哥 對 我 說 ︰ 『 小 然 ， 只 要 妳 肯 當 我 的 新 娘 ， 我 可 以 買 一 個 這 樣 的 洋 娃 娃 給 妳 ﹗ 』 其 實 我 不 怎 麼 相 信 ， 因 為 那 時 大 家 都 很 窮 ， 但 為 了 那 一 線 希 望 ， 我 便 答 應 當 他 的 新 娘 了 … … 」 她 笑 了 ， 眼 光 有 點 朦 朧 ︰ 「 大 哥 比 我 年 長 八 年 ， 個 子 高 高 的 ， 就 似 個 樹 熊 公 仔 ， 既 溫 暖 ， 又 可 靠 。 他 擁 著 我 時 起 初 我 很 怕 ， 但 漸 漸 就 不 怕 了 ， 因 為 能 當 他 的 新 娘 ， 我 是 十 分 幸 福 的 。 可 是 過 後 他 不 肯 對 爸 爸 承 認 娶 了 我 ， 示 不 肯 承 認 曾 答 應 買 音 樂 洋 娃 娃 給 我 。 那 時 我 覺 得 很 痛 ， 不 是 當 妻 子 時 身 體 的 痛 ， 而 是 心 臟 ， 像 被 人 射 下 般 沉 跌 ， 似 沒 有 盡 頭 ， 彷 彿 就 這 樣 消 失 了 。 是 因 為 這 樣 所 以 我 不 哭 嗎 ﹖ 我 想 也 是 的 ， 沒 有 了 心 ， 又 怎 有 淚 ﹖ 」

　 　 我 驀 地 僵 硬 ， 心 裡 湧 過 許 多 感 受 ， 腦 海 中 花 花 碌 碌 的 ， 捉 不 住 某 一 定 點 。 然 在 說 什 麼 呢 ﹖ 我 不 明 白 。

　 　 「 我 把 大 哥 殺 了 ， 爸 爸 狠 狠 地 打 了 我 ， 卻 又 不 願 我 被 警 察 抓 去 ， 於 是 把 我 拋 在 百 貨 公 司 裡 ， 說 是 為 了 我 好 。 那 時 我 擁 著 洋 娃 娃 ， 差 點 以 為 我 可 擁 有 它 ， 但 最 後 有 人 拉 開 了 我 ， 把 我 帶 到 孤 兒 院 ， 我 再 沒 有 到 那 個 會 唱 歌 的 洋 娃 娃 了 … … 」

　 　 她 突 然 凝 望 著 我 ， 眼 眸 澄 明 得 有 如 一 湖 清 水 ， 她 的 臉 近 在 咫 尺 ， 呼 出 的 氣 輕 輕 地 飄 到 我 的 臉 上 ， 她 雪 白 的 臉 突 然 變 得 陌 生 ， 我 的 心 在 亂 跳 ， 沒 有 原 因 地 ， 跳 得 我 快 承 受 不 了 。

　 　 「 你 愛 我 嗎 ﹖ 」 她 清 清 楚 楚 地 問 。 我 流 著 汗 ， 感 到 難 受 ， 胸 口 很 悶 ， 喉 嚨 乾 得 作 不 了 聲 。 她 的 眼 睛 一 動 不 動 地 注 視 著 我 ， 彷 彿 要 看 穿 我 的 心 在 亂 跳 些 什 麼 。 在 她 的 注 視 下 我 透 不 過 氣 來 ， 我 移 開 眼 睛 ， 看 著 她 的 黑 髮 ， 彷 彿 只 有 在 黑 暗 中 ， 我 的 心 才 會 平 靜 。 過 了 很 久 很 久 她 忽 然 笑 了 ， 一 躍 而 起 ， 長 髮 拂 到 我 的 臉 上 又 散 開 ， 那 抹 清 清 的 香 氣 卻 使 我 回 不 了 神 。

　 　 「 其 實 我 是 玩 弄 你 的 。 」 她 笑 著 說 ， 高 高 的 注 視 坐 著 的 我 ︰ 「 你 就 是 愛 我 ， 沒 有 心 的 我 也 不 可 能 愛 你 的 。 」 接 著 她 拿 起 手 提 包 ， 長 髮 揚 揚 地 轉 身 而 去 。 走 到 門 前 ， 她 忽 然 回 過 頭 來 ， 帶 著 微 笑 輕 聲 說 ︰

　 　 「 其 實 能 忘 記 憂 傷 努 力 向 前 的 是 你 ， 不 是 我 。 」

　 　 我 呆 看 著 她 孤 孤 的 身 影 消 失 於 門 外 ， 心 再 亂 跳 ， 卻 有 點 沉 重 。 我 在 依 戀 然 的 雪 白 ， 漸 漸 忘 記 了 生 活 中 的 不 如 意 ， 在 不 知 不 覺 間 情 軒 咭 片 上 的 小 天 使 替 我 清 洗 了 一 切 暗 淡 ， 我 的 心 已 痊 癒 得 不 再 流 淚 ， 在 呆 怔 惘 然 被 動 間 ， 原 來 我 已 忘 記 了 憂 傷 。

　 　 再 到 情 軒 ， 我 已 找 不 到 那 雪 白 的 身 影 。 然 遺 下 的 洋 娃 娃 仍 在 歌 唱 著 ， 彷 似 稚 童 的 聲 調 ， 卻 有 點 冷 漠 。 我 的 步 伐 常 常 很 慢 ， 我 要 開 心 很 久 才 懂 得 笑 ， 我 要 悲 傷 沉 澱 才 懂 得 流 淚 ， 所 以 縱 然 我 為 然 的 離 去 而 感 到 傷 心 無 助 ， 縱 然 思 念 的 痛 楚 使 我 似 被 掏 空 般 尋 不 著 容 身 之 所 ， 我 至 今 仍 然 弄 不 清 ， 其 實 我 有 否 付 上 真 情 摯 意 。

　 　 於 黑 暗 中 我 常 常 遇 見 她 ， 她 仍 然 留 著 長 髮 ， 仍 然 溫 柔 的 在 笑 著 ， 但 她 什 麼 都 不 說 ， 只 像 那 洋 娃 娃 每 次 只 懂 唱 著 同 一 首 歌 一 樣 ， 永 遠 的 在 微 笑 ， 輕 聲 溫 柔 卻 帶 點 脆 弱 地 說 ︰

　 　 「 其 實 我 是 玩 弄 你 的 。 」